《森女与浪人》-【千雪姬】(拾壹)

杺开始有所发觉了。
浪人,似乎,对于刀的关切,仿佛不如自己所想那般热切。
“刀。”她喃喃道。
押狩转过头,道:“什么?”
“你的刀。”
“感觉,你仿佛也没有很在意。”小夕也搭腔。
两位少女单纯如斯。
浪人身子一斜,倚在杨树青青旁。
“我的刀,是从我老爹传下来的。”
——第十二代目,蛮樱子。小夕识得此人,江湖上仅是他的传闻,仅是些不太妙的。
“我的老爹,再从我的老祖宗传承下来。”
——那便是第十一代目,落鬼子。刀法如流,秋风送斩。
“再从我的曾爷爷传下来。”
——第十代目,不知语。人道屠夫不见泪。
“在往上我也记不清了。家谱只存在我们的印象里,却被我忘记了。但是,重要的却是——
“我的老爹,有次把刀弄丢了。
“浪人把刀弄丢了,确实是可笑的。
“可是他却是不在乎的样子,天天逍遥夜夜笙歌。我便问我老爹,‘那刀,不要啦?’
“他只说了,那刀是会回来的。
“就真的回来了。我老爹在山野猎猪时找到的,旁边已经是一个被野狼践踏的可怜死人了。我爹还跟我说,‘这刀以后怕还是会丢。’”
杺说:“我不懂。”
“傻脑瓜子。”
押狩扭身一走,惊起树上黄鹂。
小夕说她也不清楚,只是觉得,浪人很有把握的样子。
“那你老爹,是在哪儿丢的刀啊?”
押狩不回头,看着天空漩涡一般白云,似想非想。
“酒喝高了,就落在了酒家吧。”
如此简单?
杺本以为着,会是众人设局盗刀,怎知是寻常事一般,无劲。
小夕拍拍她圆肩,“这不还是很率真嘛。浪人还是很可爱的。”
押狩在外面又胡吃海喝一阵,才随二位姑娘回到药铺子。
押狩本没留意铺子名,心里感激之心还犹存,须看一眼,万老药铺。
那掌柜也是万掌柜,小女儿也是万小夕。
万掌柜这适才还在打点他人的药材,一见衣着光鲜,英武孑然的大痞爷来了,一溜胡须也往上走啊。
更别说其他人了,面面相觑就一溜烟跑了。
押狩跳上柜子,打量着万掌柜,鼻尖只差二指碰到对方。
他嗅了嗅。
“你这小老儿救得我?”
“救人乃小店天经地义啊。尤其是您这等大人物,不救了您,我怕是也要过意不去。”
押狩调弄着他那紧绷如三弦的小胡须,小夕还在忍着笑。
“我会报答你的。”
押狩翻身下桌,万掌柜叫人去舀狗肉汤,自己去抓药引子。
万掌柜再跟他说尽了千雪姬的事,押狩听得不专,只是说:
“她会易容。”
“你怎么知道?”杺问。
“叫春芝的妓女去账房时遇到的,不是那老鸨,就是那千雪姬,只是易了容变了样,叫她这种朴素的小姑娘发现不出来。戏侮楼人多眼杂,混进来不难。如果她有这种妖术,要暗影潜入任何大官府,都绰绰有余。
“但是,会有破绽。”
押狩把那鲜血一饮而尽,汩汩。
“千雪姬不是要杀了我,她要那把刀。如果我必死,在那风花雪月下我早就命丧黄泉了。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最开始便有怀疑了,还是留了分寸。”
“那是如何?”
“我记住她的气息了。”
“那是什么味道?”
“凡人不知道,可我是狼。”
杺对这浪人刮目相看,本以为他吊儿郎当,去妓院就会放松警惕,没想到却还是如此缜密。
“但是,”杺问,“你那一个晚上,就知道那女人有鬼,为什么还要……”
押狩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她太魅惑,让我情不自禁。”
杺走出药房,来到楼阁上,远眺。
西楼在远处,孤山重影不知真身。
清晨迷雾,还未散。
押狩把头探下来,杺一看便吓了一跳。
原来他已经爬上药铺瓦楞上,此刻倒吊看着森女。
“谢谢。”
杺嗫嚅。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押狩把头再往里探,杺把头一扭,倔强的很。
小辫子飞旋旖旎,抽在他脸上。
“谢谢。”她这次说了。
“谢什么呐?”
“那个时候,来救了我的贞洁。”
押狩倒不以为然,哼哼几声。
杺此时可是越想越气,恨不得把那大金牙给一颗一颗从那人嘴里拔出来。
“你怎么会那么不小心?”
“我,太相信别人了吧。”
押狩伸出手,把她的肩膀扭过来。
“给你。”
他从腰间抽出一根竹管,表面已苍苍。
“这是什么?”
“尺八。”
杺把它凑近薄唇,轻轻吐息,尺八微微震。
“你吹来听听。”
杺把歌口,花半袖轻轻擦。
擦净了,搭在唇间。
声脆如银铃,空灵比琴古。
“我只要听到了这个声音,就会来。可别弄丢了,它的年龄也不比我的刀小多少,在你到达南境前,都放在你的手中。旅程结束后就要归还给我,要是弄丢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小夕,一直躲在楼阁影后窗花外。
她凝望着,二人逆转的位置,四目相接。
天地中,红梁间,远边地平一线。
杺的眼神澄澈,押狩的眼神不可语。
她希望,站在押狩面前的,也是自己。
自己,没见过多少男人,哪怕男儿。
浪人是一抹浪迹天涯的扇子花,一挥即散。
真的是陶醉,醉了,醉在海棠花里。
无所谓仰慕或爱慕,自己内心正在小鹿乱撞。
她快步走下楼去,到井水前。
两颊彤红,鹿儿一般的双眼。再将发梢挽于耳后,尔耳。
如果单论貌美,他会喜欢谁呐?
万掌柜在帘后,噤声着。
看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
他怕小女,迷恋上押狩了。
果然是,应该带她,去见见世面的。
尽管。押狩,可能变好了。
但他,还是浪人。
最后,一个浪人。
押狩说带着小夕去吃顿好料的,万掌柜也招架不住,还是只能让他们去了。
小夕,特意梳妆了。
押狩说:
“胭脂味,太浓了吧。换个清淡些的,更招男人喜欢呐。”
小夕含笑点头。
杺可闻不出什么胭脂味。
戏侮楼外。
鼻青脸肿老鸨娘,正敷着冰,瞧见窗外人海被劈开,就看见浪人带着两个小姑娘来了,其中一位是昨日刚被送来的雏妓,原来那就是浪人所护的人呐,另一位就是那万老铺子的掌柜小女儿。
巷外已列好阵,整齐不同早日,统一跪地。
唯独一旁几个汉子还摇着那大瓮,裂缝中还流出呕吐的污浊。
押狩登堂,兀自走向大圆桌,那可是达官显贵所座。怎知他一脚登上,飞身一跃上三楼。
杺和小夕顺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去,待到了三楼,面目一亮。
此处光影成画,红毯流沙,玉楼阁外是焕州城景。
这等座位,是此地最富一甲的座儿。
押狩坐下,随即有小二上了菜来。照他吩咐,上了十几坛子酒。
押狩趁着小二走了,说:
“待会儿我干什么,可都不要插手。”
老鸨亲自端着红烧猪蹄,扭着腰肢上来,用红妆掩着青脸,却让押狩捂着肚子大笑。
笑过之后。
“怎么,千雪姬的痕迹,找着了没?”
老鸨明白了那是那雪女的真名,随后就点头道:
“有人见到了她,是那马夫。”
她退下去,那马夫被叫上来了。
常日铲着马粪的倌儿,此刻登堂不合时宜,一身麻衣,乱发遮盖左眼,右眼半睁不开,鼻梁塌,泛眼白。
杺在筵席之上,也觉得十分不安。
“我看见了,仙女。”
马夫说。
“她穿着白雪织的衣裳,飞过之后空中只飘散淡淡的雪。”
——她如鸿雁一般飞过。
从那房间飞出,携刀。
白者,从那马夫头上掠过。
往那西楼方向走去。
“你看见她登楼去了?”
“我老了,眼花了也说不定。”
押狩哂笑。
“西楼旁边有什么?”
“一座古刹。”
“去过?”
“人老了,信不过别人,佛门还能信吧。”
“你知道,她那样貌吗?”
“恐怕如你见得一样。”
“那是什么样?”
“是老朽见过,最美丽的仙女。赛过西施,沉鱼落雁更有余。”
马夫再也说不上什么,押狩便让他退下了。
“什么嘛。”
他这番抱怨,仿佛是自己没能挥拳头的婉叹。
这霸王气候,真和窗外游街的舞狮有些相像。
押狩和二位姑娘,好好享受一顿筵席,风卷残云之后。
冉笑道:
“会会咱们的仙女去。”
远山西楼,亦西楼。
达官贵人来助兴,华贵堪比天上飞龙戏凤。
押狩率二人上楼,斜阳投窗棂,罩得楼内蓬荜生辉,墙上龙凤呈祥,足下碧玉辉煌。
“胡纳兰河旁,一定没这么气派吧。”
小夕问道。
“这得,伐去多少松木啊?”
杺只是捂着小嘴,姿态宛若幼猫。
她双眼四处偷瞄,戏子台上舞,人在台下赏。
押狩如泥鳅,穿梭人群中。
再上楼,再上楼。
再下楼。
西楼的管事人来到,押狩不管不顾,径直走出去,临走不忘把酒葫芦给满上。
他把倭刀横放凭栏上,放肆饮酒。
“不在这里。”
他塞紧葫芦。
“没闻着味。”
“那不就是在……”
押狩凭栏鸟瞰,不足一里,那有古刹端庄,老龟入定一般。
押狩自看见扫地僧起,便有一种预感油然而起了。
他不顾小僧稚嫩的阻拦,就冲进寺院。
寺前日坛后,僧人入定,任热风怎么挠,却不露一丝一毫怨气。
押狩从他们中间走过。
杺与小夕,小心翼翼,蜻蜓点水。
庙内,大师正往香炉内,呢喃私语。
在押狩恣意地叫唤几声,臭老头子,他可才回头来。
“我知道施主此行的目的。”
鹤发银眉之间,方丈淡然处之。
“你知道那个贱娼?她在哪儿?”
“随我来吧。”
方丈操持佛珠,每敲击一次,便离偏房近一些。
杺隐隐感觉,时有时无的怪异。
庭院内僧人一等,表情好生木讷呆滞。
同木桩一样,就是生机了无。
“只许施主一人前去。”
方丈停下脚步。
“为什么?”小夕问。
“那位女子,只可以见这位男施主。”
押狩一阵不快涌上心头,“你知道我是谁吗?”
“施主是浪人。”
方丈舒展眉头。
“那我说要带她们去,你怎敢违逆?”
方丈不语,只是以此显着自己无惧。
一阵缄默之后,旋即,杺被这默给压得窒息。
她嗅到了什么味道。
小夕也闻到了——
焕州城外远三郊,生有马兜铃。
那是!
押狩从腰间释出酒葫芦,往杺和小夕之间头缝扔去。
结实,一声闷响。
两位姑娘转过头去,有一个双手持弯刀的和尚倒在地上。
身后老方丈,把念珠盘在押狩脖颈上。勒紧!
善念的佛珠,散落古砖之上。
“快跑!”
押狩再说出一句话,颈上铁丝就蚕食一寸血肉。
小夕牵起杺,撒腿就要跑。
却看见两个黑洞,横亘于前。
两杆火铳,黑黢黢的盏口就在眼前三寸。
马兜铃制成的火药,死亡气息弥漫。
押狩大意了,只因为想当然了。此处,根本没有千雪姬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