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杭州并不遥远
2017年12月29日。杭州。晴。最高温度摄氏14度。
说是冬天了,杭州却丝毫没有冬天的感觉。这风,像极了春风,拂面而来,湖面吹来的是暖暖的;掠过山谷的,夹带了些寒意。这植物,还停留在夏天。树啊,草啊,没有丝毫要褪去葱茏绿色的意思,反倒抹上了重重的枫叶红。接连好几日,刚刚南下的风轻云淡,又折回了西湖,把成熟饱满的太阳重新挂在了天上。
妻说:这么好的天。难得你这两天也有点空,去湖边走走吧。能走多少是多少,不行了就坐车。
妻说这话是有缘由的。一年前,一次电瓶车的出游让我未老先“摔”。髌骨碎成三爿。虽然钢钉固定手术很成功,但免不了我与拐杖为伍,瘸瘸拐拐了大半年。“树老根先枯,人老腿先衰”。妻担心,本来就懒得迈腿的我,这回怕要提前变“糟老头子”了。
就我而言,还是非常接受临时起意的说走就走诱惑,尤其是与妻同行。而且,今天又是我们小家庭有特殊意义的日子,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出家门行千多步,坐42路,四站到阔石板,下车。顺玉皇山路左转到南山路,由东往西,“湖边走走”开始了。
一、
南山路堆积着许多适合外地朋友游览景点,譬如雷峰塔,譬如净寺,唯独不合适本地人“走走”。那么好的天,游客自然多,摩肩接踵、磕头碰脑的,想要安步当车有点不切实际。
快步经过“汪庄”。说是经过,其言不诳。我们夫妻和许多杭州人一样,“汪庄”只是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地方。
听说汪庄是安徽绩溪的汪自新卖了自家在上海的“余村花园”,再筹资百万在民国十六年建的。它占地百亩,三面临湖,亭阁楼台,假山俊秀,泉石池沼,石笋林立,“为当时湖上别墅最新颖者”。初建时,杭州老百姓是不同意的。汪自新许诺死后会无偿捐赠给地方。结果,汪庄做过东洋马厩、国军马厩,而后解放军接管,一直到1979年汪庄更名“西子宾馆”至今,似乎继续与平头百姓无涉。
沿汪庄一侧西行不久,便到了雷峰塔的放生池。
站在池边,我们两个地道的杭州人反而变得对周边的一切很陌生。耳边都是外地口音,满眼都是喜气洋洋的游客。他们在售票处面前豪爽的掏钱买门票,显出了我们本地人的小家子气。因为纠结门票钱,我们两人从来没有上过雷峰塔。我们很认死理:杭州人上雷峰塔买票,有点像到子女家吃个饭还要打饭钱。
听妻的,“走苏堤吧”。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山水间,另有图谋。
杭州的中国银行很有意思。大约是为了鼓励市民健走,在望山桥和压堤桥之间设了二维码。市民扫一扫,签个到,有钱可以落腰包。妻前几日与闺蜜在此如法炮制,得了十元。今天的妻择苏堤,估计还想再做一回中饱私囊的刁民。
苏堤纵跨西湖南北两岸,是苏轼在任上动用20万百姓用疏浚西湖时挖出的葑草和淤泥堆积而成。一直以来,“苏堤春晓”、“六桥烟柳”引各色人等纷至沓来。苏堤也是上个世纪本地青年卿卿我我的最佳选择地。夕阳西沉,背山临湖,皓月微风,柳浪花丛,此地徒然升格为成功率极高的婚姻介绍所。
这回有点手背。妻先是花了些时间找到扫二维码的地方,后来扫了半天分毫未进账。反倒是我,出门灌了一肚子的茶水,现在急于要找个出“涨”的地方。好在全长5里半的苏堤,有三处“WC”设在堤的南、中、北。无须打听,看堤上古色古香,掩与灌木中的精致小屋,必是那令你心旷神怡的好去处。
去了负担,我只觉脚下生风,走走停停,不觉中已越六桥到了北山路湖侧的西冷桥。妻问我腿脚利索吗,要歇歇吗,吃点东西吗?架不住她三问,我们便就近苏小小白杨处暂作将息。
由此有了段小插曲。拿包里的食物,把门的别针硬是割了我一下,流了不少血,验证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针是妻别上去的。见我流血,她大有罪孽深重的感觉,表情俨然痛苦得像是她挨了一刀。这一来,让我实在无法“家暴”,只落得个一副故作云淡风清的和颜悦色,妻才复常态。
妻望着湖面,感慨复感慨。杭州太美了。偌大一个西湖,一步一景,移步即景,越来越漂亮了。我看了一眼身边这位熟悉的女人。她在我心中一直也是很漂亮的。一个清纯少女嫁给我,成了真正的“徐娘”。几十年了,她与我甘苦同享、荣辱与共,虽有悔有怨,但不弃不离。岁月终究会把一些印记留在妻的脸上,譬如成熟。岁月终究也不过是把杀猪的刀,带不走妻的韵,譬如文静。望着妻,我难免得意忘形,“MD,我这老公做得实在太漂亮了”。妻察觉了,问道“干什么笑得那么诡异”?
明知故问的妻不等我回答就又一次发号施令,“我们走孤山后面”。
二、
走过西冷桥就是白堤了,由西往东有两条路。一条是沿西湖,走孤山南麓。西冷印社、楼外楼、浙江省博物馆、孤山公园正门都在这一侧。妻选了另一条,往孤山后山路走。这里幽静,除了“梅妻鹤子”,还有些一直连杭州人也搞不清楚的景点。
孤山后山路另有一番景致。
里西湖原来弥望的田田荷塘,现在只剩下残枝败叶,率先一步,大大的写满了冬天的萧瑟。路南的绿树浓荫中,稍不留意就很容易疏忽的“中国印学博物馆”门可罗雀,静静的孤芳自赏。
这座中西合璧的两层楼还是有点气派的,重檐翘角,台楼环廊。正门西侧有一尊4米多高的汉白玉龙钮巨印,刻着赵朴初题的“店招”。这里是西泠印社主导的集文献收藏、文物展示、学术交流于一体的印学专业博物馆。但在我们看来,与早先建在湖滨加油站马路对面的杭州书画社别无二致。
我们是资历浅薄、眼力平平的普通人,许多地方“不可不去,不可再去”,中国印学博物馆大概就是其一。中国的印石,我们知其伟大而不知其所以伟大。
带着“第一次+最后一次”的念头,我们踏进小楼。室内的空调温度显然超过室外,哄哄的让人头发涨。灯光晦暗得让几个保安非努力抬眼皮就会沉睡。
散散懒懒的走马观花,还是妻掏出手机拍了一组自以为是的照片。过二楼“流派印章厅”,妻发现了一个叫吴昌硕。妻的曾祖父有一枚章就是他刻的。
妻的曾祖父名讳单鸿庆,光绪元年(1875)生人,是个三言两语交代不清楚的民国大亨。吴昌硕能给他刻章,总要有些旗鼓相当的缘由吧?那章,留到现在也值几个钱?现在不知花落谁家了。约摸也和家中其他细软、一大捆“八大山人”、张大千、于右任的字画统一被造反派化整为零的保管起来了?
一刻钟后,我们走出压抑的小楼,只觉得外面天朗气清。不经意间,看到小楼边那块杭州市政府立的牌“杜月笙故居”。想起来了,一本介绍杭州的书上看到过,这幢建筑原叫杜庄。
民国二十一年夏,史量才为杜月笙在孤山北麓找到了这处别墅。杜月笙买下,改建成了杜庄,雅号“寂庵”。
有妻有儿的史量才是个吃软饭的。早些年拿着二太太沈慧芝做雏妓攒下的百万钱财,又开钱庄,又开米行,还一不做二不休,盘下《申报》、《时事新报》、《新闻报》。临了旧习不改,又去娶了外室。似觉亏欠二太太,就为她在北山路上建了“秋水山庄”,与“寂庵”隔湖相望。
“寂庵”不寂。当年迎来送往,宾朋满座。解放后作了干部宿舍、沙文汉居所、“秋瑾史迹陈列馆”。一直到上个世纪最后一年成了“中国印学博物馆”。
沿湖边石径,信步前行,妻若有所思。吴昌硕、杜月笙在隐约中勾起了妻的回忆。
单家曾是很显赫的。曾祖父、祖父一辈是和黄金荣、张静江常来常往的,与共产党也有一掷三十万大洋的交情。单家豪宅建在清泰街。主建筑毫不逊色胡雪岩故居。后来解放了,豪宅收为国有。再后来城市扩建,文保单位再三出面挽留豪宅,难为势单力薄。豪宅最后逃不过拆迁,肥了一帮雁过拔毛的恶吏,只落得片瓦无存,只留在了出生在那里的妻的记忆中。
不发一言的妻,在湖边坐了下来,久久盯着湖面一片焦黄的荷田。一只孤零零的鸳鸯时隐时现在枯败的荷叶间,仿佛在这片兴旺过后的水面找寻着什么。阳光渐渐失去了温暖,寒意开始偷偷侵蚀了肌肤。
“今年冬天还会下雪吗?”妻问得若有所指。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