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说再见

题记

我一直以为，世间万物自有法则。法则之外皆是虚妄。我以为离别也属法则之一种。离别应该是一层层一排排，按先后顺序一个个出场，不应该被插队更不应该像掷骰子一样被突然点中的。我竟然从来没想过，原来根本不是这样，原来大自然的根本法则就是完全没有法则。

1.缘起

乍一看到短信的时候，我以为是诈骗。这年头谁还发短信，骗术也够落后的。再一看以为是恶作剧，或者是变态前男友的骚扰，便不屑一顾地弃之一边了。后来再想想好像发信息的号码 似曾相识。再认真看一遍短信，脑袋便嗡地一声炸开了，好像冷不丁捅开了一个蜂窝，千万只的蜂子在我耳边轰鸣盘旋。

“你能回来一趟吗，有个同学想见你， 可能是最后一面。”

“你是谁?”

“我是冯笑”

冯笑，我曾经的挚友。热心耿直，失联多年，不会无缘无故联系我，更不会跟我开这种蹩脚玩笑。

“谁想见我，他怎么了?”

“ 马家安”

“他得了脑瘤，做了手术，已经不能说话了。全身只有左手还能动，意识也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我去看他的时候，恰逢他清醒。我就让他在我手上写我的名字，结果他写了你的名字。我问他是不是想见你，他猛地点头，然后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收到这条短信以后，我浑身发冷，整个人像被浇灌的石膏塑像一样不能呼吸不能动弹，胸口像被堵住闸口的洪水，明明巨浪滔天却无处宣泄，闷得我心脏几乎要爆炸……

我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是真的……

他虽然比我大几岁，但依然正当盛年。我们曾经一起读书，同年毕业，如今也是刚刚开启人生的华章。虽然多年没有联系，但是我早年从别处得知，他应该和我差不多时间结婚，孩子应该也都是差不多年纪。怎么突然地会这样呢？怎么可以这样突然呢？没有人提前跟我打过招呼啊! 命运是不是也根本没有跟他打过招呼呢?

回忆铺天盖地。

很多应该只属于我们俩。

于我，他只是一个过往的同学；但是我知道，对于他，我曾经是一束光，他深陷黑暗时的一束光，很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束光亮。

  2. 你好，十六岁

我的十六岁不是从十五岁生日过完开始的，也不是十六岁生日那天开始的，而是三个月后我跳班到理科六班开始的。

之所以叫跳班，当然是因为不是按照规则分配的班级。按规则我在理科二班，在班里排名第二。称得上尖子生，尖子生是种子，名校的种子，对于各班班主任的意义非同一般。尖子生想换班几乎都会掀起一场狂风暴雨，理论上几乎不可能。事实上，我完全是先斩后奏，不按规则的这次跳班导致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腥风血雨。我在风暴中心，差点被断送掉求学生涯。还好幸运，历经各种波折，风暴终于慢慢平息，我终于能心安理得地在新班级安营扎寨。

其实，这次任性又惊险的跳班，并没有让我有太多惊慌，即便我知道前班主任各种作梗，想让我在学校无立足之地。但是，新班主任对我照顾有加，无知者无畏，没心没肺没头脑的十六岁就这么开始了。在我看来，一切欣欣然。

时隔二十年，现在回望，那一年依然是明晃晃金灿灿的。那一年里的所有回忆都是温暖柔软的，像一颗硕大香甜的奶油心泡芙。 

初夏的阳光，将浓未烈，洒满整个校园，满满当当地溢出校园又洒满了学校围墙外的整个操场，光芒不止息，又将操场旁边的那片杨树林抱了个满怀。从树叶间隙漏下来的光亮像跳跃的金子一样随风闪烁、飞舞……

风温温地吹拂着，杨树林旁，一排一排的花生秧穿插在一畦畦即将成熟的麦子中间。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我，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花生是这么种植的。类似的无知，几乎成了我的标签。

“什么?!香油是芝麻磨的?”

“哦，原来梧桐树是先开花再长叶的”

我几乎成了班里的笑谈。每次看到我对诸如此类的常识满是疑惑的眼神，身边的同学都要再三确认才能相信我真不是装的，我只是典型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罢了。

她们于是感叹我天生命好。那个时候，谁不是放下书包就要奔向田间地头去帮大人劳作农活? 秋忙假还有麦忙假真的不是秋假和暑假。谁不是放学回家做饭洗衣样样都得干? 不说煎炒烹炸，基本的饭食许多同学很早就会做了。 唯独我，上了高二还一副小学生的天真（无知）模样，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这也稀罕那也好奇，好像外星人初到地球一样。

尽管如此，她们并没有过多取笑我。青春年少，心思纯良，反倒一个个甘心做起姐姐，来照顾生活上完全不能自理的我。冬天我的手皴裂，便会有人给我打饭有人给我洗饭盒，甚至还有人帮我洗衣服。三周一次的大周末回来，整个寝室轮着吃各自从家里带来的美味点心。嬉笑着打闹着，纯纯的友爱着。这样的情谊让我每天都被巨大的快乐包围着，充满得意充满欢喜充满感激。

班里五十四个男生，十一个女生。我几乎是班里最小的，成绩是女生里最好的，在班里也算特别好的。我是全班女生的领袖，我帮女生在人数完全失衡的男生面前争取话语权，为此跟男生们闹得不可开交。也在男生们足球比赛失利后，诚挚地写了许多小纸条一一安慰他们 ，跟我闹得特别僵的男生都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那一年，因为班委职务，我的代号是书记；因为班主任太照顾我，许多人便认为我天天给老师打小报告，于是我还有个外号叫告状精。课外时间，教室里经常响起“书记”“书记”的呼唤声，后来我才知道，背地里，男生都喊我“告状精”......

那一年，青春正纯，天真烂漫。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被他注意到了吧。

在男生面前张牙舞爪、混世魔王一样的我，几乎没注意过他。他太不起眼了，成绩一般，不太讲话，像静悄悄地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一棵喜阴植物。他几乎没见过太阳吧，后来我想。

他的纸条有点长，算是一封短信了（手写信的年代真的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吗？），大意就是他现在很沉沦，父亲早故，家庭不幸，又被家境有权势的同学霸凌，几乎活不下去了。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恶作剧。偷偷地回望他一眼，发现他阴沉沉的脸上满是颓败，他自己则几乎要隐身到黑暗中去了。看到他不像是开玩笑，我陡地心情沉重起来，郑重其事、像模像样地给他回了一封信。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并不是每个人的青春都可以恣意飞扬，阳光并不能均衡地温暖到每一个人。有人恰恰被卡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处，无力自拔，痛不欲生。

第一封回信以后，他好像溺水的人抓到了稻草一样，不时地会给我写短信或者纸条，我都认认真真回他。操场上，杨树林边，只要他要求，我也尽量陪他去散步聊天。一片片麦田已经变成金黄色，空气中摇曳着麦子的甜香，我把自己十六岁的激情澎湃、天真豪迈一股脑地倾倒给他，只希望他可以得到力量，可以看见阳光，可以满怀活下去的希望。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从无到有，慢慢多了起来。我的成绩却慢慢滑了下来。成绩滑下来，不全因为他，那是另外一个事故。我自己心里，依然以可以帮到他而开心不已。

我和他，在我这里，仅此而已。

3、后来

后来，高三另分了班级，不再一起。

后来，高考遭遇集体滑铁卢。

再后来，高四复读，不在同一所学校。复读时的卧薪尝胆灰头土脸依然不堪回首。第二年，我去南方上大学，他去帝都读书。我们慢慢恢复了联系。

我们通信，诉说近况不言其他。他很诚挚地屡屡邀请我去帝都游玩。我拿到奖学金终于和同学一起成行的那次旅行，他安排好了一切，全程陪我们去玩，给我们用心地拍照。照片还在，记忆鲜活，仿佛昨天。

后来，流行呼机的时候，他执拗地把他的呼机寄给了我。我从没用过。那时候的倔强是这么简单直接，我不需要的东西，你强塞给我，我也不要。

后来，他知道我有慢性支气管炎。每写信便敦促我练习跑步，说长跑增加肺活量，可以治疗气管炎。怕写信不成，会被敷衍，便每天打电话监督我，真的是每天。我拗不过，迫于心里压力开始硬着头皮尝试跑步。没想到一发不可收，跑步成了余下三年里我坚持得最好的事情。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每次换上跑步的衣服，从寝室到操场的每一步我都是跳跃着走的，好似脚下有一团云在载我前行，身心如此轻快又沉醉。从此，我彻底告别了体育困难生的历史；从此，运动成了我人生中的良药妙方，许多时候医治我治愈我。

再后来，寄来他参加《幸运52》的纪念T恤，领口处用红线笨拙地缝着那三个字。我当没看见。

后来，有段时间很颓。恰好他跟我打电话，我说明了自己的情况。非常清楚地记得，他喃喃了一句:你是太阳，你是快乐女神，你怎么可以不快乐呢？

这句话好似给了我某种警示。慢慢地，我跟他断了联系。

后记

明确知道他几年前已经离异，我不再有任何顾虑，迅速地抽时间回去看了他。

我先生纵然心里不舒服，也并没有过多阻拦，并且愿意留在家里照顾孩子。

见到我，起初他眼睛里完全没有光。我知道他没认出我。我心里没有失望，只有难过。我看到他几乎完全瘫痪的身体像沙袋一样堆在沙发上，他十几年没变化的脸上，皮肤依然光洁，眼睛依然明亮，但却毫无神采。我在心里开始跟他告别，今生这场相逢，真的到了告别的时刻。二十年的时光啊，一帧桢的浮现，沉重而凌乱，压得我难以呼吸……

他姐姐说，新的瘤子还在不停地长出来。我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没有客套寒暄也没有鸡血鼓励。我多想他马上可以好起来，我们约上三五好友一起喝茶聊天，尽欢而散。但是，造化弄人，如此地不讲道理。我也想让他知晓，命运给我们的一定都是一样的东西，提早被退场的未必是坏运气。或许，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考验，或许奇迹降临，我们还可以握手say hi，把人生的一切磨难都做笑谈。

偶尔的刹那，他眼睛里会有闪亮的光采，于是便会哭，哭了好几次，仰面朝天地流泪，抬起他唯一能动的左手使劲擦眼泪。我知道那些时刻他一定是记起了我，他应该有很多想说而说不出的话，是很多苦，很多委屈，很多不甘吗？他已经无法给我答案。唯一确定的是，我在千里之外，俗事缠身，下一次相会真的未必有期。

此刻，这一次，请让我轻声say bye……过去一别十数年，不曾说过再见。这一次，一定让我们好好留个纪念。

《万物简史》里说，组成宇宙万物的原子都是一样的，并无任何不同。无论是浩瀚星辰还是山川河流，无论飞沙走石还是风雨雷电，彼此交互彼此更替彼此成全，在宇宙间不易消散，在宇宙间总还能相见。像告别白天的太阳、昨晚的月亮、还有黎明前的星空一样，今生相逢，无限的将来一定还能遇见。感谢你记得我，感谢你曾经用心的点点滴滴，感谢你让我成为光并且默默地赠予我一束光。

余生，你忘记吧，我来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