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钱满意
钱满意这个人很难让人满意。
钱满意有许多绰号。天不亮、氦氖氩氪氡、经济专家、大师傅、钱一刀、钱老板……他的故事可以从一串绰号里扯出来。
钱满意是栖镇中学的教师。老师头上居然盖着那么多绰号,在栖镇中学大概只有一个钱满意。
先说说“天不亮”,这是概括钱满意的外貌。钱满意长得不难看,高矮胖瘦协调得很好,脸也还白皙,可是形象是特别的委靡,五官腻得像一团糨糊,仿佛埋在黑夜里睡不醒。全身线条没有一根是直的,让人很容易联想起一棵煮熟的菜。
钱满意很懒,懒得与众不同。三十几岁的人,出奇的疲沓,夏天和冬天一样舍不得洗澡,和人谈话时,手习惯在脖子后搓,半寸长的黑垢小虫似的滚下来,人都觉得恶心,钱满意嘿嘿一笑:“摩擦去污法,林彪发明的!”衣服自然是懒得洗的,所有衣裤无论赤橙红绿青蓝紫,穿到最后都统一成黯淡的灰色。衣服总会穿破吧?那也用不着补,到医务室撕块胶布贴上,照样从容不迫地穿。最乱的是他的单身宿舍,臭袜子、旧皮鞋、脏衣服到处扔,没有一件东西肯讲秩序。秋天在他的宿舍里看见一只苍蝇趴在饭桌上。冬天再去看,苍蝇已经死了,仍然趴在饭桌上。一个人懒得如此出类拔萃,懒虫之类的形容可算是轻描淡写。别出心裁的学生赠了钱满意一个学术性的绰号:氦氖氩氪氡(就是化学中的惰性元素)。
……
毕业前夕,钱满意要求回母校实习。栖镇中学的朱校长打量他一身有棱有角朝气蓬勃的线条,颇为器重,抽出高一最优秀的班,安排他担任实习班主任。这个班多是农家子弟,开学时人人掏出一把散着霉味汗味咸菜味的毛票,聊当学杂费。一日三餐,两只土钵:一钵干饭,一钵乌青的咸菜,支撑着三年寒窗岁月。
老师的日子也挤不出几滴油水。朱校长人过中年,已经像一盏熬枯了油的灯。他患血液病多年,不敢吃稍贵的药,偶尔抓点草药应付。早些年,学校有个叫余康富的学生,咸菜米饭也混不饱三餐,常到食堂讨点喂猪的剩锅巴泡水吃。如此这般熬了两年,一个抱着北大清华之梦的尖子生,最终因肝肿大而退学。朱校长流了一回泪,从很薄的工资里又挤出一笔助学金――所有老师每月也捐一份――供特困生长年吃“助学餐”。
钱满意接过这个班,立刻嗅到一股熟悉而窒息的咸菜味。第一次开班会,他开门见山地说:“你们不能只顾抱着课本吸父母和老师的血汗了,我知道大家都穷,然穷则思变,这是定律,和牛顿三大定律一样,是颠扑不破的。”
他干脆利落地把全班贫困生编成五个小组,一组给县郊区果农摘水果运果苗;一组替栖镇奶牛场割草;再一组帮邮政门市部推销报刊……每组轮流打工,按劳取酬,劳动所得都存在“班级互助小金库”里,充当生活费。他还为自己的改革创造了一套理论,曰:开辟围墙外的课堂,并且写了一篇论文,寄给省教育报发表出来。
……
1986年过去了,1987年也快过去了。钱满意一身朝气已消磨殆尽。老师们不可思议地打量着这个满脑经营意识、毫无师表却又不肯从教师阵营中撤退的人。钱满意在这种眼光中,如同一个中弹的战士,顽强地独来独往。
拉了近两年电铃,钱满意找到校长,提了一个最后的要求,给我一个正当的差事干吧!
……
钱满意上任后,气象一新。首先撤掉两口大锅,砌起十多个小灶,每个灶台设立经营摊点,由厨子们责任承包,竞争经营,自负盈亏。各个经营摊点在招揽生意时花样百出,蛋汤、热炒带卖馒头。开饭铃一响,昔日冷冷清清的食堂人声鼎沸,热火朝天,饭菜质优价廉,色香俱全。食堂的王师傅金师傅赵师傅这一帮子家属生意很好,每月向钱满意缴纳承包费——这笔钱聊以滋润教师窘得生锈的生活。
为保障饭菜的供应和质量,钱满意戴上卫生帽,扎上白围腰,像个精明的厨子,每天骑辆破三轮车上街采购。日久天长,他戴白帽骑三轮忙忙碌碌的身影成了校园比较和谐的风景。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恰如其分的厨子,老师的形象离他渐渐地淡了、远了。学生们开始尊称他大师傅,以此和王师傅金师傅赵师傅分开。大师傅终日闷在锅碗瓢盆中周旋,偶有闲暇,常坐在校外池塘边抽烟望着天空发呆,似乎等待着什么,又什么也等待不着。
钱满意在食堂比较突出的一个行动是给一个女孩打菜。初到食堂,他便注意到这个女孩,女孩姓汪,不漂亮,黄黄瘦瘦如同一棵缺营养的菜,学习很用功,可是成绩不太好。每餐开饭她总是最后一个来,犹犹豫豫地递进皱巴巴的一毛钱。一份菜最少要卖两毛五,金师傅们不免乜斜起白眼,大师傅仗义地接过碗,爽快地舀她一大碗菜。日日如此。
除此之外,钱满意还在校园旁边盖起一个养猪栏,请一个乡下亲戚养猪。饲料大半是利用食堂内外的剩饭菜。猪有些卖掉也有些杀肉做菜,学生菜碗里开始出现洗不掉的油。杀猪,最初请屠宰工动刀,后来屠宰工不耐烦接这类零敲碎打的小业务。钱满意旁观几次,竟无师自通,操刀上阵。杀猪也是有学问的,三刀两刀捅不出猪血,肉里淤血,紫红紫红的,既不中看也不好吃。钱满意往往一刀见血,杀出的猪肉白而且鲜。钱受益先生见识过他杀猪的功夫,忍不住戏称他为“钱一刀”,这个绰号流传不广,然而,形象。
杀猪也许只是钱满意无聊中打发某种情绪,但叼着一根烟操刀放血的样子,实在是让人不敢把他和教师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了。
1988年冬,寒假。学校让钱满意杀了一头猪,每位老师分得一斤半肉。北风萧萧,小雪飘飞,老师们领一份肉,哆嗦着走进寒风里。退休的刘和清老师也来领肉,老人稀疏的白发在冷风中瑟瑟地抖动。想到他家中有哮喘了一个冬季的老伴,还有失明嫁不出去的女儿,钱满意不觉动了感情,主动拿出自己应得的一份肉递给刘老师。
刘老师不接——我不发这个财——甩一袖凉风冒着雪去了。钱满意蹲下来,怔怔地抽一根熄了的烟。
接下来是春天,钱满意彻底地委靡下去,懒得可怕,整天趿着拖鞋打着哈欠晃来荡去。朱校长断然不去回想让他再上讲台的承诺。教师在钱满意身上的象征,仅剩下一份薄薄的二级教师工资。
……
几天后,钱满意递上一份离职报告。朱校长接过报告,才认真注视了一下这几年光阴在一个青年身上刻下的痕迹,心情忽然添了几分沉重,说:“其实你也是一个人才,可是太不像一个老师……”
钱满意不答话,龇牙咧嘴做了一个很苦的鬼脸,笑一笑,走了。一走就是四年。
栖镇中学的老师差不多已经将钱满意从记忆里抹掉了,"钱满意”三个字竟又一次掀动全校。学校建实验楼严重超出预算,盖了大半楼层因付不起工程尾款被迫停工。朱校长病退后上任的冯校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谁知天外飞来一个馅饼,九通鞋业公司总裁钱满意先生派秘书专程捐款建设母校,冯校长笑逐颜开。实验楼落成典礼,校长特地赴省城请钱满意回校参加典礼。下了皇冠轿车的钱满意坐上典礼台,很像他的处长同学,头发锃亮皮鞋锃亮。熟识他的老师坐在典礼台下,目光的内容非常复杂。
冯校长作感谢致辞后,请钱总讲话。钱满意在麦克风前默想了好一阵,出人意料,没有志得意满指点江山,也没有长篇大论的训导,甚至谦逊客套都没有,只突兀地冒出几句话:“当年,我想在这里做一些想做的事情,可惜,苦守几年,机会没有抓住。现在,我多想再回到各位中间,成功地做一回老师,可是,我知道,如同钱不能让时光倒流,我是回不来了……”话讲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大家熟悉的伤感和怅惘,让人又捉到记忆中那个叼着一支烟望着天空发呆的钱满意。
典礼将近结束,九通鞋业以公司的名义给每位老师发了一双高档皮鞋。冯校长代表教职工表示了谢意。散会时,冯校长不无尴尬地发现,很多老师退场时傲然离去,典礼台下端端正正遗落着一排又一排的皮鞋。
钱满意一笑了之。
离开栖镇时,空白的天空飘起冬雨。伫立雨中,钱满意茫然环顾栖镇街头熟识的招牌。他感到两道似曾相识的目光,那是一个摆水果摊的女孩,黄黄瘦瘦,依稀是当年用一毛钱买菜的模样。女孩禁不住唤了一声:“钱老师!”声音微微的、颤颤的。
钱满意毫无反应,钻进了轿车,似乎没听到,可是司机发现他的眼角在雨中划过一道湿而亮的光。
――《钱满意》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