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半世苍凉
翻开《唐宋词选》,便见残阳罗锦,山抹微云,天连衰草,风迷烟渚,云随雁字。我望见,寂寥原野,落寞人独立。你们踽踽独行却耀着光芒的身影,缓缓走进历史的深处,清瘦浅淡的脚印成为宋词中绝美的诗行。
——题记
虞美人·李煜
金衫玉袖舞芳菲,锦绣衣国邦。上苑闲赋花间词,诗酒华章潇洒乐君王。 倏忽楼台东风换,冷桐剪残月。四十二载归悲怆,半世繁华半世凉。
金杯玉盏,丝竹迭陈舞霓裳;琼楼玉宇,玉食锦衣乐自在。
歌舞妙丽,笑语欢歌赏繁花;车水马龙,上苑游玩悠然哉。
但北宋的大军横扫南国,一刹那,繁华尽凋,风云俱歇。
夜,月上,凉风起,冷落梧桐,寂寞小楼上,谁的孤影凭栏叹月,谁的悲哀洒落成凄冷的红英?
无奈,无助,无望,抬望眼,仰天泪流。那照人间千古的月是否明了你的心事,是否懂得你亡国的痛?金车宝马的骄奢风光都已锁进陨灭的记忆里,华屋高盖的繁华都已揉碎在吹走的冷风中,添香红颜的笑容退隐于历史的幕后,研磨书童的身影消失在你看不见的方向。而今的你茕茕孑立,东风吹彻楼台时,重光,你在想什么?
谁记你佳词丽句戏红颜,满腹柔情?
谁记你春花秋月又贪欢,意气风发?
而今安在?一个落魄的君主怎能轻易跨越天堂地狱之间的巨大落差?朝来的寒雨晚来的风让你的林花匆匆谢下,让你的恨意似水长流。
一孤人一单影一钩月,似成三人。
站在落寞年华里凝望,故国的梦影冷凝在轻盈的月光中。那梦影变成一支利剑,每每忆起,便觉扎心,一次次将思念刺透,汩汩流出的都是泣血的诗句,一句一句让残月为你细酌,让明净华光拂去俗世尘埃,最后只剩下被泪水浸透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世事漫随流水,浮生若梦,你还未及回眸,岁月就已把记忆断成两半,从此天上人间,从此繁华三千与你绝缘。轮回的边缘,执着地孤独徘徊,不想诀别天堂。于是一壶冷酒,便凉彻了一生。醉眼朦胧,不禁畅问苍天,天下之大,哪以为居?
玉殿琼宫走了,你还在,金杯玉盏走了,酒还在,锦绣年华走了,沧桑还在。无奈瞬间经年,猛回首,换了人间。浸满沧桑酸楚的你独坐独酌还独伤,流着泪看着曾经的沧海变成他人的桑田。只有梦是你能够依靠的港湾,但梦亦是一坛醇厚的老酒,开启的瞬间便醉了想醉的你。梦中,又游那年上苑,那年花月正好,春风正暖。大周后妙解音律,曼舞霓裳,小周后温柔婉转,玲珑轻歌。醉了的你忘了客的悲客的辱,一晌贪欢。终有梦醒时分,啼莺已散,余花又乱,寂寞的画堂只留孤独的你。红世已灭,尘缘已断,为什么你偏偏还要恋着薄薄的情?
一别经年,恍若两生,你独倚危楼,夜月恰成一帘幽梦。空回首,雾霭纷纷,你的目光铺成残月升落的轨迹,你的泪水洒成落英诀别的舞步。那演绎在远方的繁华,似是前世已灭的记忆,可你不在其间。世事转瞬千年,风已过云已散,寂寞是不离的陪伴。泪中起笔弄影,一曲《虞美人》酣畅淋漓地奏响了落寞悲歌中的最高音,这个绝响写透了你入骨的悲凉!
醉花阴·李清照
曼妙词人多才言,戏酒拂英瓣。赌书乐泼茶,欲走天涯,与君行人间。 哪料悲风木叶散,斯人已不返。寒鸦一两点,独对残阳,苍凉红颜。
秋千轻荡,你的青春曼妙轻扬,露浓花瘦,你的年华锦绣飘逸;转首嗅梅,你的年华安然静好,沉醉争渡,你的岁月激情昂扬。
曾几何时,把酒吟诗对月言谈,低吟浅唱赏梅品雪,须臾各自天涯。于是凭栏凝眸,自日暮西斜至月满西楼,每只飞雁归来,总要凝望,看看是否衔着他的思念。相思蚀骨,衣袖一圈圈伴着秋风宽,伊人瘦比黄花。可有归人疼,一支秋菊轻采斜插,于是眉头心间的愁情瞬间消除。
易安,那时你是否觉得你是人间最幸福的女子啊!可是,岁月给你开了个玩笑,让你今生再无笑颜。生命里的人突然脱离了幸福的轨道,一刹那便阴阳两隔,生死茫茫。以前的秋水再怎么难以望见,也有望穿之时,可现在,你的目光怎能洞穿三千丈的黄土?青冥长天,你呼唤无应,苍茫大地,你叫喊无音。偌大的世界,萧瑟的秋风吹荡,你站在空空的原野,任光阴从身旁呼啸而过,一起流逝的有你的幸福年华,有你的青丝红颜。异乡独自为异客,金人的马蹄踏翻了你的家园,踏冷了你的心。无人相伴,没有了一种相思,亦没有了两处闲愁,只因曾经山盟海誓的人剪断了红线。他飘散,你亦飘零,你不明白,曾经说好了要执手相伴行尽天涯的人怎能舍你先行,死生难料,唯自伴己,谁懂你深深的叹息?
如花的锦年,常插梅花醉己,可如今,怎敢折枝,枝枝都储满当年的回忆,折枝只赢得满衣清泪伤身罢了。四海飘零,你是所有地方所有人的过客,因为你一直在远离,因为你已走不回岁月的原点,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每个方向都是满满的悲凉。你知道每走一步就远一步,但即使你不走,岁月依旧会走。一步步走,你一步步沦陷,最终成为天涯落客。
年华散,斯人逝,兰舟也废,纵双溪再好,那小小蚱蜢舟怎能载得动你沉沉的愁,现在的愁不是相思“销魂愁”,亦不是不识滋味的“强说愁”,那是历尽沧桑阅尽韶华后物仍是人却非家破国亡流离飘零之愁,你欲诉说,可无人在,独伤悲。
叹年华一瞬,而人今千里,岁月的风一季一季地吹,吹白了红颜的青丝,吹落了红颜的淡妆。
再怎么风华绝代,经不过烟花绽过后的灰烬;再怎么美满幸福,经不过一场回忆时伤心的宿醉。
繁华已歇,风云已灭,你不忍转身,因为身后乱花零落如红雨,点点红颜埋葬了曾经执手共同行在林间的足迹。远方,孤雁单飞,竭哀嘶鸣,句句是曾经幸福浅唱的诗谣,而今变成凄凉的低吟,隔几重深深时光帷幕,拉不动,掀不开,唯有那留在蓝天白云之上的记忆,随风飘落,落入谁家?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又是谁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打开尘封许久的幸福回忆,随风起舞笑靥如花,醉醒后,海棠依旧在等你,花绕东篱把酒醉悠悠。可是现实切断了你的记忆,怅然回眸,恍然间,你发现换了主角,风花雪月、欢声笑语已不属于你。易安,你轻轻站在幕后,躲在帘下,静看别人繁华。
生死离愁,一尊芳酒已凄凉,危栏倚遍,也寻不回初始的原点。凭仗西风,吹干泪眼,漫留得,樽前淡月凄雨,此愁谁堪共诉?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可醉后真能忘吗?欲将沉醉换失忆,哪敌它晚来风急,吹尽年华,你只能任流光飘过,看雨滴一粒粒打在萧萧梧桐叶上,声声敲醒沉睡的前世。当时兰佩紫,菊簪黄,而今花无人撷,酒无人劝,醉亦无人管。难道前世的繁华,就是来衬托今世的凄凉吗?岁月正在放牧,在你的心底放牧一片荒芜。易安,真想坐在你的旁边,听你诉忧愁,可是隔那一程茫然的历史山水,你是我永不能抵达的原乡。
夕阳无言,人倚西楼。凝眸之处,又添一段新愁。轻拢罗裳,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夜久凭栏人静,愁不归眠。素弦已断,翠绡已减,掀帘入室,灯花空老。衾凤冷,枕鸳孤。乡梦已断,旅魂孤单,惟有泪空随。
“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整个宋词帝国里,数你们最为潇洒,亦最为悲切。
阳春时分,繁华九州共欢腾,你们亦吟笺赋笔,罗衣轻飏,起舞在天堂;清秋时节,冷落华夏皆寂寥,你们也岁华消磨愁肠百结漂泊在地狱。
岁月弹落一袖繁华过后,原来这般苍凉。
谁解你们千年繁华?
谁解你们万世苍凉?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孤独的身影在历史的轮回中在诗词的传承中成为千年的永恒,遗落于紫陌红尘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