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 | 十六 不精明的女人
这对日趋默契的搭档经过激烈的讨论,康城提议先找到坠崖作家妻子查寻作家自杀动机的决定占了上风,这正式成为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在这次只有两个人的案情分析会上,凡靓缜密的分析和推理能力,让刑侦专业出身的康城也暗自吃惊。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在无可奈何中,竟然收了一个得力助手。这丫头光怪陆离的想象力,有时让自己都自叹不如。
除了凡靓这个助手,康城妻子林雪这个基层民警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她通过司法界的朋友,很快得到一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信息——坠崖作家严岩的妻子谭家柒,向当地人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后,已经搬回了娘家。
《婚姻法》和《民法通则》中明确规定——夫妻双方某一方按照死亡程序宣告死亡后,两人的婚姻关系自然消亡。当地法院据此已经解除了她们的婚姻关系。
换言之,作家严岩的妻子谭家柒已经恢复了自由身。
平日夫妻关系不睦,丈夫刚去世就解除婚姻关系,这些会是巧合么?如果说是巧合的话,那这些巧合就太值得让人生疑了。
谭家柒在丈夫坠崖时有不在场证据,这在案宗里已有陈述,但这都是在不知道作家严岩跟女邻居的婚外情被撞破的前提下,现在作家前妻谭家柒的嫌疑浮出水面。
两日后,康城和凡靓出现在邻海老城区北面远郊,一片犬牙交错的握手楼的某一栋里,正努力攀登着潮湿阴暗的楼梯。
楼梯狭窄陡峭,邻海多日的秋雨让它湿滑泥泞。楼层的感应灯微弱得像不存在,有时楼层的灯不亮,他们好似突然从昏暗的黄昏突兀地跌入到黑夜。
不堪忍受的凡靓低头准备打开手机电筒,康城伸手阻止,用眼睛无声地向斜上方示意。凡靓抬头望去,在裸露着暗灰色水泥墙面的楼梯拐角处,一个用黑色喷漆毫无美感歪歪扭扭地写得“8”,出现在正前方幽暗的山墙上,像两个上下排列的嘴,在聒噪地告诉他们:你们找的楼层,到了!
空气中的浮尘让凡靓捂嘴轻声打了一个喷嚏,从指缝逃逸而出地余声在封顶的天花板上无处可逃的兜转了好几圈,最后才无可奈何的消失在这空洞的空间深处。
按照国家有关规定,超过六层的居民楼必须安装电梯。可在邻海这种三四线小城,那就是一纸空文,更何况又是在这三不管的偏远郊区。电梯这种“费电”又“不安全”的东西,在淳朴的劳苦大众眼里,遥远又不切实际。四周任性生长的农民房,这种随性才是他们适应的生活。
八层,是这栋粗制滥造的农民房所能延伸向上的最大高度。它的所有者把利用率压榨到了极致,在这个顶层环绕排列着四个套间。可以想象,每套房间的空间应该都很有限。
根据在楼下了解到的情况,坠崖作家严岩前妻谭家柒的娘家人就住在这四套房间的最外面,也就是登上八楼的第一间。
还站在八楼楼梯上的康城他们即使不用留意,也能透过房门下方细小的缝隙,看到房间里影影绰绰走动的倒影。
有人在家!
康城沉默着轻轻叩了几下房门,房间内轻微的声响立刻停止,好一会儿才从里面冒出一个怯怯生生的疲惫女声:
“谁呀?”
康城清清嗓子:“警察!”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刹那间屋内屋外安静得可怕。
“我们找谭家柒想再了解下她前夫的有关情况!”康城尽量压低声音。
房间里没有回应。
并肩站在门前的凡靓,张着嘴表情夸张地对康城无声地比划着,康城大致明白她的意思——人不会跑了吧?!
康城给她摇摇手,示意她少安毋躁,然后倾身伏在房门上侧耳聆听。一阵难熬的等待后,房间里响起了向门口缓慢走来的脚步声。
康城迅速闪身站好,但门后随之响起的开门声却并不干脆。门锁犹犹豫豫转了半晌,这才警觉地拉开一道小缝,露出一个女人迟疑的半边眉眼。
“你是谭家柒么?”康城率先核对身份。
“我是!你们是……警察?”门缝里的半边眉眼在没有穿警服的康城和凡靓身上来回打转,看累了又换到另一边。
康城掏出证件,那眉眼又隔着门缝借着屋内的光,仔细盯看半晌,这才开口:“还有什么事吗?该问的你们都问过了!”那道门缝始终纹丝不动。
“还有些之前不清楚的事情想再问问你。”
“不——清——楚——的——事?”
“是的,之前你的笔录里没有提及的事!”
“是什么?”女人警惕起来。
“你前夫的婚外~”
康城的回答被突然出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打断。一个烫着妈妈头卷发的敦实中年妇女,不知何时爬完了漫长的楼梯,出现在康城他们身后的楼梯上。她细碎的脚步声竟让一向警觉的康城都没注意到。
敦实中年妇女又向前迈了几步,停在即将迈上八楼的最后几级楼梯上,仰望着挡在楼道进口的这两个陌生男女。她的一双眼睛像雷达天线一样在康城他们身上上下打量,末了,才换上好奇的口吻向自己的邻居打招呼:“家里来客人啦?”
“奥奥,是呀,是呀!李婶你买菜回来了?”
李婶一边敷衍地回答着,一边好事地继续打量着陌生人,迈步向楼道深处的房间走去。
“有话进来说吧!”露着半边眉眼的谭家柒迅速打开门,把康城他们匆忙地让进屋里。进门前康城瞥见刚才那位李婶的房门这才结结实实的慌张关上。
进门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杂乱的陈旧摆设。这是一套农民房样式的单元房,两个房间半围着客厅,卫生间和厨房一里一外在进门的右侧。
从城里回乡的谭家柒似乎也对屋里所呈现出的陈旧和简陋感到难堪,主动向康城他们解释:“这是我娘家在郊区买的房子,他们之前住在乡下。”
康城善意的笑笑,在客厅淡绿色转角沙发的一端坐下,他示意凡靓挨着自己落座,仰头对还站着的谭家柒用反客为主地口吻说:“你也坐吧!我们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
谭家柒闻言,这才别别扭扭地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就像坐在别人家里般拘谨。
普通人面对警察,大致都是这种放不开手脚的神态,但谭家柒已经多次接受警察的问询,按理说不应该还有过分的紧张。再说,她丈夫,不,她前夫的案件已经了结,她更没有有所顾虑的理由,难道说……
康城目光锐利地注视着低头不语的谭家柒,蹙眉分析着自己的直觉。
“就你自己住么?”
康城伸着脖子,目光友善地随意四顾。
他故作轻松的开场白,让僵坐在那不知道做什么的谭家柒赶紧接话:“那不是。我爸跟着别人去外面的工地打工了,我妈刚带着我儿子筱筱去我哥家玩了。”
“伯父应该年纪不小了吧?”
“是呀,快七十了。可他一个老农民也闲不住,自从乡下搬到这里,没有地种,这些年就一直跟着几个老哥们四处去工地打零工。只怪他身体好,没啥毛病。”
“老人无病就是福呀,这把年纪还能给家里创造财富,真是了不起!”康城说这话时,想到自己身体不甚康健的父亲,话语间不由多了几分对长辈的敬意。
谭家柒笑笑,没有接话,她扬起的脸上看起来心事重重。
“老人和孩子不在家也好,有些事,他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康城自己把话接回来,准备切入正题。
“想必你已经明白我们此行的目的了吧?”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之前对我们隐瞒的情况,可能会影响整个案件的走向!”
“影响……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我就开诚布公吧——是关于你前夫婚内出轨的事!”
“这个……”谭家柒撩撩前额的头发假装镇定,“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警方想了解一个案情,只要是在技术范围之内的,以目前的侦查水平,大致都逃不过警方的视线。康城推测当初这么迅速轻率地结案,跟担心民怨太大的政治保全不无关系。
康城不置可否地笑了,这才仔细打量起她来。
眼前的谭家柒皮肤光洁,随意扎着的丸子头,让她露出的高额头显得格外光亮,下面的脸庞也因此被衬托得如温玉般圆润。细长的眼睛上弯弯的细眉说话时会微微跳动,一下就盘活了她那平淡的五官,透出女人特有的温婉和娇媚来。
这样的容貌看起来似乎只有三十出头,但案宗记录她今年已经36岁了。只可惜,她今天身穿的宝蓝色针织长裙,慵懒中略显老气,又把她真实年龄和气质拉了回来。
这是一个并不怎么精明的女人。
这是谭家柒留给康城的最初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