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每只猪,前世都是狗
“粑呕~吃饭咯……”
我找不到这个唤狗的拟声词用哪个字,思量着在输入法里翻找,最后笃定认为这两个字最符合狗的需求。
“妈,狗呢?”我拿着手电筒在没有围墙的院子里晃着。
“刚才他还窝在那的,瞎黑天又跑哪去了?”
母亲谈不上喜欢狗,我也谈不上爱狗,甚至有时还带些厌恶。
只是听惯了十多年的狗叫家里一直养狗,或者说一直养狗所以听了十多年狗叫。这点是不存在先后顺序上的错误,外婆家里也有只狗,在她去世前。后来母亲有了我,我的哭啼盖过了犬吠。
很早以前我就深悟一个道理,别人的称赞需要你的汗水偿还;每次母亲夸赞我,尤其是夸赞我记性好时我都不敢承认。一旦承认了,就不能把学习的失败归结于天赋不足。
另一方面我很矛盾,我对课本内容的记忆真的不是很好,却能想起那些无意的碎片即使久远到不可思议。
第一次坐在自行车的宝宝椅中是母亲带我去集市,画面清晰,一个上顶倾斜的方形柱子和一片摆放整齐的自行车。我问母亲,那时我多大?母亲没有意识到有什么:“没到两周岁吧…”
或许我的记性真的不错,只是不适合学习。
记性是悠久长期的,如果时间没错,那是我最早的可圈可点的故事。我的记忆比别人多了两三年,所以从另一个纬度的说,我比同龄人多活了三年。
农村人认为黑狗最具灵性。
黑子是一只黑狗,也是我记忆中唯一一只有名字的狗,外婆家的那只狗。
那时我三岁,站直身子刚好能搂着黑子脖子,与之相比我更喜欢拉他的尾巴。
黑子有一对代表着忠诚的眉心痣,称不上可爱但很耐看。没人悉心照顾也没有一根杂毛,就像自然卷的人不需要烫染一样,省事。
有句谚语,好狗不挡道。黑子不挡道,但也不是好狗,他享受追赶路人的快感。
说起来很幽默,其实这种事是很令人厌恶的,受到惊恐的人不会辱骂黑子的祖宗,而是慰问它的主人。外公一直担心他会惹祸。
外婆去世了,享年62岁,我四岁。没过多久,黑子也走了。他因为体格高大惹人注目被偷狗贼套走的。至此我对外婆和黑子的记忆也断片。
我记得那些漂浮着的零碎片段,却想不得那时的心情是黑是白,究竟那是我不懂事的年纪。
母亲经营一家工厂,规模很小没有围墙便领养了亲戚家的一只狗放哨。之所以说领养而不是抱养是因为这只狗来到我家时已经五岁了,正属壮年。
和黑子不同,他没有名字,并且终生拴着一根铁链,也是从他开始我家的狗代代延续着一个尊称—“粑呕”
“粑呕”是一只沉默的老狗,很少吠叫,就连摇尾巴也看心情。一身黄白相间的毛发很长,甩着鬃毛一看便是不凡。我不敢肯定他是什么名贵犬种,但他定不是一只纯种土狗。
五年级以前我对犬种没有什么概念,我以为塌耳朵的都是土狗,直耳朵的都是狼狗,以为乱糟糟摇尾巴的都是哈巴狗。我以为狗只是守家护主,最多也不过为生活增点玩乐。
改变我认知的是另一件事。
母亲经营工厂的第二年搬来了一个贩卖树木的新邻居。
一个面庞消瘦,颧骨突出的男人,细看他的眼睛,瞳孔中带着一抹阴翳。
“仰梁家又斗狗了,快去看看…”
一群无所事事的二流子最喜欢去他家看斗狗。母亲多次叮嘱不让我靠近,一是太危险,二是怕我学坏。
然而我还是目睹了一场为时不长的“闹戏”。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是不懂他们的快乐,不懂前一刻在主人怀里撒娇的狗下一刻为什么变的狂躁,暴力,仿佛未开化的野兽。我归结于这是畜和人的区别,不懂得思考。可人呢?有些人也是未开化的野兽,甚至内心不如一只狗。
我不知道这只竖着耳朵蹲坐在风口威风凛凛的棕色狼狗是什么犬种。哈着淡紫色的舌头,呼出的戾气让蚊蝇不敢靠近,脖颈处浓密的鬃毛中一块块粉黑色的皮肉若隐若现,添了几分凶性。
“使劲咬!使劲咬!”
无所事事的男人们在旁嚷嚷、起哄、跺脚。
双方主人谈笑着攥着一条够粗够长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狼狗和花斑狗在撕咬。
“吼!吼!!!”
适时的拉紧铁链把他们分开,不是结束,而是积蓄怒火以备第二轮更激烈。两只狗低吼对视着,嘴里的哈喇子混着血流了一地,我毫不怀疑下一刻他们会扑过去撕缠。
一个奔二的男人,我发自内心的不愿说出那句我认为很幼稚的话:狗狗是人类的朋友。
那场打斗没结束我走了,我不知道最后如何,没有意义的比赛没有输赢。
《济公》中九世恶人袁霸天,临死前
改邪归正 对着天嘶吼:下辈子我不想做人,我要做只猪。
第十世这只恶狗投胎做了猪。
“仰梁又买了一只狗爹,个头不大特别贵,天天买肉给他吃,真跟爹一样养了。”
“干脆叫他狗仰梁好了”
“狗养娘好听…”
仰梁搬走了,不知道是因为生意不好还是因为被别人嘲笑的。
我说过,我对狗并没有什么感情,甚至有时还带些厌恶。
工厂经营第四年,母亲又抱养了两只狗看家护院。家里有了三只狗,以至于每次喊“粑呕”的时候有些麻烦。
两只狗一胖一瘦,胖的沉稳,吠叫声低沉洪亮,让人喜爱。瘦的那只尖嘴猴腮,总是对着路人吼叫,让人不由的厌恶。
而有一个让我最厌恶也是他们的共同特点,每次出门 他们会像牛皮糖一样粘你在身后,好像一个妻子跟踪出门喝酒的丈夫。
不怕不懂事的人,最怕不懂事的狗。
家里来了一个谈生意的客户,我们唯恐生意谈不妥,而那只瘦狗在旁突然狂吠!
姐姐很生气拿起一把铁铲扔了过去…
不觉又到了除夕夜,那只瘦狗再没有因为鞭炮吓成一只可怜虫颤抖。那个冬天,很清静。
我反复说,我对狗没有什么感情。我们因种种原因不止一次的伤害,又凭什么说喜欢?
姐姐随手扔的那把铁锹斩断了他半条腿,露出惨白的腿骨。
拖着一声发自胸腔的惨声 ,回头望了望这个家,拱进金色银杏林再没有出来。
我都知道姐姐不是故意的。
愿他来世做只猪,不要那么欢。
而我说了这么多,也改变不了他是一个不足为道的小插曲。多年以后,如果我的记性还不错,我会这句话告诉我的儿子、孙子,世上每只猪,前世都是狗。不懂这句话,就不要养狗。
七月正午烈日炎炎,转眼又下起大雨。我站在院中寻找彩虹。
“呕、呕呕…”
“妈,你来看看狗怎么又拉又吐!”
“这狗十三年了,老了。”
很显然母亲没有多么上心。
“没事,这狗沒那么娇气,刚才太热了,又被雨水淋,感冒了。”
我半信半疑回到电脑前打起游戏,时不时听到屋外那个老人不正常的喘息。
家门前有两棵杨树,夏天叶子上有太多毛毛虫 没人在那乘凉,冬天又光秃秃没什么美感,也不知道父亲栽它是为了什么。
我用姐姐曾扔出去的那个铁锹在树旁挖一个深坑,工厂里一个老头说 你给我了吧,我给你带去卖,还能卖点钱。
我对狗是没什么感情,并且不可否认的我吃过
狗肉,不止一次,很好吃。可我还不至于为了可有可无的几十块钱泯灭人性人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或许这些所谓悟透人生看惯生死,而又为了生活去碰瓷耍赖的老人才最现实无性。
直到死前,他依旧滑顺飞扬的鬃毛上还套着铁链;来到我家五年,我家那个亲戚,他的原主人死于一场交通意外。也是从那时他开始迅速衰老,从毛发到胡须到牙齿。
发现他时是第二天中午,嘴角流着血趴满了蚊蝇身体俨然僵硬冰冷。
两个月后,仅剩的那只胖狗在家前马路上被一辆摩托车碾过。
我把他埋在另一棵树下。
这些年家里又养了很多狗,结局不在乎,走丢、被偷、车祸,而家中已经没有那么多树。
这片土地 ,成了犬的禁地。
和郑振铎养猫不同,我们没有那么高的情怀。
“粑呕”这个称号在这个家一代又一代传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何时起狗这个字眼成了最低等最恶劣的动物,低于猫低于猪。
六月二十三日夏至的凌晨我在广西,母亲打来电话。
一条街的狗都死了,偷狗贼用氰化钾的毒针。
我在心里半天憋出句话,
愿你来生做只猪,被宰不被毒。
愿你来生做只猪,被屠不被掳。
每一只狗,来生都想做猪。
世上每只猪,前世都是狗。
“粑呕,吃饭咯~”
(随记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