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雨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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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三月三。临近清明时节,江南杏花雨纷纷。
计划明天回老家扫墓插青。这一场雨,无端让人湿了心情。
“故园断肠处,日夜柳条新”——父亲已在故乡的土地上长眠八年多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天人永别,犹记撕心。年岁渐长、条件渐好,后悔也渐增,父亲让我永远遗憾。
父亲离世很久了,我一直都没有勇气承认这个事实。仿佛只要我不承认,说不准在某个时候,一回头一转身,就可以看见父亲好好的,听见他叫我的名字,看见他踩着拍子弹那部老旧的掉了两个键的风琴……
图片来源于网络八年前,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我跟先生说:在我很小的时候甚至十多年前,我父亲不是现在你看到的缠绵病榻这个样子的……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我和弟弟跟着母亲生活在父亲的老家,而父亲自20岁进了公办教师的编制后,主要辗转于农村各所小学及初中,那个时候师资力量缺乏,他不能总呆在一个地方,而且他教过所有科目的课程。每周日放一天假,他每周回一次家。
小时候不太喜欢农村,出门就是泥巴,但现在回头去看,一切都是那么美——春天菜花黄蝶儿忙,夏天荷花开菱角嫩,秋天摘豆打谷,冬天踏雪捕雀。天是蓝的,水是清的,风吹麦浪是香的,没有农药菜,没有转基因,那15年,足够我一生怀念。
故乡除了让我视觉嗅觉格外想念外,还有味觉的想念。父亲,就是这味觉想念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那时荤菜少,每周回到家,父亲必定会拿起钓竿,为我们改善生活。村里的人都笑称他是“鱼阎王”,因为他善钓,鲫鱼刁子鱼黑鱼黄骨头,小渔篓次次不落空。大鱼加葱花煮汤,小鱼用面粉裹了油炸,都是我的最爱。
除了钓鱼外,父亲还善于做一些别人家不曾尝试的东西。比如用稻草烧乌龟、烧没有孵出蛋来的屈头鸡,香飘庭院。那个时候,我和弟弟就乖乖做两只小馋猫,满手满嘴黑乎乎的,美味好吃到飞起。
至于松树菌、鳝鱼和小龙虾,那简直已经不值一提了,那是我们每年的时令菜。我们的笑脸,大概是对他最好的奖赏。
所以我虽在农村长大,童年却并不艰苦。
图片来源于网络在更小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与我们同住,他经常说:你就是被我抱大的呀!那个人,就是我最小的叔叔。我母亲嫁过来时,我爷爷就不在了,那个时候,叔叔只有11岁。
父亲深知,在农村读书才有好出路,所以一直支持着叔叔的学业。80年代,叔叔高考第一年落榜,父亲鼓励并资助他复读,次年终于如愿以偿考上医学院,后来经过其个人多年奋斗,现在已是老家地区医学领域某学科带头人。
我高考也失利,在家哭了一天,父亲心疼地说:“别哭了!大不了再复读一年呗!”可我倔,没有听话。现在要用一生时间去弥补那本该继续努力的一年,悔之晚矣。
我去大学报道时,正感冒发烧,父亲把所有的行李都扛在身上。到达武汉时,当时叔叔正在某医院进修,父亲带着蔫兮兮的我去输液。次日又带我奔赴学校,跟宿舍的人交待我正生病请她们照顾,并亲自到食堂打了一份我爱吃的韭菜花炒鸡蛋,而他自己,为了省住宿费,当天就赶回老家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父亲为人耿直不善交际,授课科目太杂没有建树,一辈子也只做了一名普通教师。父亲是气胸患者却并不戒烟,我也曾为这跟他大吵。但这都不妨碍他用他认为最好的方式爱我们。
生了一对双胞胎后,父母心疼我,让我趁暑假将孩子们带回老家。我总是嫌父亲笨手笨脚的,说他奶瓶没有消毒好、牛奶温度没把握好、给孩子把尿把屎的时间没掐好……父亲总是讷笑,一边忍受我的唠叨一边尽心尽力地洗衣做饭冲牛奶,毫无怨言地照顾我们大的小的。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我和先生说,十多年前,他还可以帮我扛那么重的行李;五年前,他还可以帮我们辛苦地带孩子;而现在,他却缠绵病榻两三年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我继续讲下去:
年轻时的父亲不信鬼神。那时候村里有个迷信的说法,说不能挑酒水走夜路,否则馋嘴的鬼会偷喝掉,等你再喝酒时,会发现酒已变成淡水。父亲偏偏不信,趁着大月夜,挑着一担酒水从满是坟包的松树林里走过,后来说:啥也没遇到嘛!
可在他36岁上,遇到了一次离奇事件。那是他在城里进修第二年,每周六下课后他都骑个摩托回家,次日下午再返校。那是个周六的夜晚,月色溶溶,空气中浮动着蚕豆花和油菜花的香味,双向四车道的大马路上车辆很少,他正心旷神怡间,忽见远方两个巨大人形黑影逼近,他第一反应是避让,可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连人带车飞到了路边的浅草沟里。
待父亲幽幽醒转,已是月上中天。他活动活动手脚,扶起摩托车检查了一下,居然没有摔坏。母亲半夜打开门时,看到一脸是血的父亲推着摩托车站在外面,吓了一大跳。
次日父亲发烧,母亲请了村里的巫医,巫医说父亲是遇到两个正赶去山上集会的鬼,父亲正好挡了他们的道,他们为赶时间就把父亲给随便打发了,不然父亲可有得苦受。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父亲对于那两个影子突然逼近也心存疑虑,若说是撞人撞车,怎会一点痕迹也不留下呢?
自此后,他再不说没有鬼神。
就在前两日,母亲告诉我,住院的父亲,突然半夜发癫,从床上爬起来挣扎,喊别人不要带走他,后来醒转说,看见一群红卫兵拿着扁担绳子要来捆他带走他。
我立马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跟先生赶紧朝老家赶。
图片来源于网络回去的第一天,父亲已由于肺心病晚期引发的脑部缺氧、肾功能衰竭等转到了重症监护室。去看他时,他全身上下都插着管子和监护仪器,已陷入昏迷,处于无意识状态,对我的呼唤无动于衷。
我虽是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却没想好怎么去安慰还抱着希望的妈妈。在ICU室更换衣服处捂着嘴哭了一场,因为妈妈还红着眼站在门外,我不能让她崩溃。
叔叔就是父亲的主治医生,按照父亲当时的身体状况,我们商定了拼尽最大力气挽救父亲生命的治疗计划。计划实施后,父亲于当日中午曾出现过短暂的神智清醒,他会点头会摇头,在盯着我看了半分钟后能点头确认我是谁,但这些现象让我们过早地乐观了。
当日夜里,父亲肾功能完全衰竭,直到次日下午,甚至在加大利尿剂用量后,完全无济于事,只看到他整个人虚浮地越肿越胖…...父亲的身体状况,原本就是虚弱得无法接受任何手术的。现在已两天两夜无意识了,完全靠机器和药水在维持细胞的活力,但是就连维持这个状况让亲人每天能看到的计划,都成了幻想……
我亲手摸着父亲的身体由温热转为冰凉,想着他坎坷而辛劳的一生,想着他对我喜爱的眼神,想着他想去三峡看看的遗愿(原来孩子小没陪他去,后来他生病就不能出远门了),无限悲伤,无限后悔……谁也不知道我哭那么伤心有很多很多没有说出的理由,但是我想,如果真的有灵魂,那么,父亲能懂……
图片来源于网络父亲的骨灰,葬在老家爷爷奶奶墓前。母亲后来也搬去城里和弟弟一家子生活。父母在的地方,是家乡;父母不在,是故乡——我小时候的家乡,成为了现在的故乡。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前些年总是在梦里见到父亲,有时梦见他在给我做好吃的,有时见到他过得辛苦不太开心,有时又见到他年轻气派,还开上了小轿车,可是这两年,父亲甚少入梦了。我依然盼望着,一回头一转身,就看见父亲好好的……
现在窗外下雨了,父亲,你一个人在那边,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