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小说中外探源
《诛仙》、李易峰镇楼
作为人民大众喜爱的一种通俗文学样式，武侠小说的发展经过了萌芽、形成、发展和繁荣几个阶段，逐渐形成了独特的以侠义精神为核心的武侠文化。但在港台新派武侠那里达到巅峰后，武侠小说如果不遵循“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转”的一般规律，它将不可避免地迈向下坡路，走向式微与衰落。而在中国大陆，后金庸时代的武侠小说裂变成两种形态：大陆新武侠小说与网络奇幻小说。
奇幻小说是由武侠小说文体演变而衍生出来的一种“新武侠小说”，是随着网络文学的异军突起而风生水起的一种网络小说类型，它以中国传统幻想文化（古代神话、魏晋志怪、隋唐传奇、神魔小说、奇幻武侠）为主，辅之以西式奇幻、东方玄幻、日式动漫、韩式网游、香港无厘头等幻想素材和文化符号，表现的却是当代青年人的生活风貌和价值观念。
黄孝阳认为：“目前在网络上风起云涌的中国玄幻小说有两个半源头。第一个源头是西方的奇幻与科幻。西方奇幻可上溯至希腊神话、罗马神话、日耳曼神话、北欧神话。第二个源头是中国本土的神话寓言、玄怪志异、明清小说以及诸多典籍。最后半个源头是日式奇幻加周星驰无厘头加港台新武侠加动漫游戏。”
此说涵盖极广，准确但不贴切，虽面面俱到但难以分辨主流与支流。奇幻小说就像是一面万花筒，正如它的名字一般，“奇幻”是素材，是策略，也是其内容和价值，它融合了所有吸引人的成分来表达对虚拟世界和内心心灵的一种非直观看法，是一锅乱炖的大杂烩，不能保证每一样都好吃，但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自取所需。大杂烩的结果，是很难出精品，但它可以作为快餐，抚慰着都市快节奏下的彷徨无措的年轻人的肠胃和灵魂。
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再挖掘与再确认
中国传统文化形成的早期——先秦两汉时代，“史传传统”重“史”写实的风气还远未展开，而重表现和想象的“诗骚传统”却一直在蔓延，滋润着一代又一代幻想文学的创作和产生，有神话寓言、志怪小说、仙侠小说、神魔小说、鬼怪故事等，而这正是网络奇幻小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传统文化资源。
《山海经》是中国先秦重要古籍，也是一部富于神话传说的最古老的奇书。书中记载了许多人们耳熟能详的神话寓言与民间故事，尤其是那些脍炙人口的神异怪兽、洪荒传说，是后人想象力的无尽宝藏，同时也对后人揣测上古社会生活风貌、民间神话、风俗地理等提供了文字范本。如以“山海经”为题材的网络奇幻小说阿菩的《山海经密码》，此书主要讲述了商王朝的王孙，王位的继承人，一个叫有莘不破的叛逆少年，为了心中的自由和浪迹天涯的梦想，和他的伙伴们一起探险、历练、成长，最终卷入夏商两个王朝之间的战争，历史也为他们开启了新的一页。这部小说中，《山海经》里讲述的山珍河泽、奇珍异兽、英雄故事、神话传说等仿佛复活了般，一幅幅上古历史画面浮现眼前，为我们再现了那段蛮荒历史。2011年出版的这五卷本《山海经密码》发行量已过百万册，并在台湾出版了繁体字版，韩文、越南文版也在翻译中。
先秦诸子百家对奇幻文学的影响很大，不仅为其素材提供了不竭源泉，也为其注入了浓厚的文化底蕴和人文底色。《诗经》、《老子》、《墨子》、《荀子》、《庄子》、《周易》等这些中国“元典”类书籍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文学创作，尤其是《老子》、《庄子》、《周易》，它为玄幻世界和虚拟空间的另类表达和他者表述打开了一扇心灵的窗户，还想象力和精神自由以一片天地。从庄子《逍遥游》铺陈的物外世界——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之境，到金庸《天龙八部》里勾勒的逍遥派二维江湖武林——北冥神功，小无相功——太虚之境，到十年雪落《武布天下》中描绘的修真界三维空间世界——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冰心诀——自由之境，都表现了对想象力释放和自由精神境界的契合与暗合。
有“诗骚”之称的《诗经》（主要是《国风》部分）和《离骚》，以及中国第一部浪漫主义诗歌总集、骚体类文章总集《楚辞》，它们重抒情和表现，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又是中国文化的源头之一，因此在同样重表现和抒情的奇幻文学中所占的比重不言而喻。比如，在温世仁的小说《秦时明月》和玄机推出的动画《秦时明月》中，“历史为骨，艺术为翼”，以奇幻（想象的艺术）的形式再现了秦汉之际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逻辑的真实）。
至汉《淮南鸿烈》，主承道家思想要义，综合诸子百家精髓而成。因此，它在奇幻历史架构和时空观演绎上对网络奇幻小说提供了传统文学支撑和写作依据，如树下野狐《搜神记》、《蛮荒记》，就可以看作是中国式神话奇幻，镌刻上鲜明的中国文化印记。
鲁迅曾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是以魏晋六朝多志人志怪之作，重要和出名的有《十洲记》、《灵鬼志》、《搜神记》、《世说新语》、《抱朴子》等。《世说新语》主要讲述的虽是魏晋时期的人物品评言谈故事，但诙谐机智，流于时尚，为时人所喜闻乐见，后世文学也有借鉴，所谓“虽小道亦有可观”，况尤甚于汲取民间故事、神话传说等“小道”的奇幻文学，更是信手拈来一一把玩。《搜神记》则为典型鬼神志怪之书，有变幻莫测的神仙术士，有神奇异能的精灵物怪，有佛道信仰的因果报应，还有人神鬼之恋，它开创了中国神话小说的先河，对后世神魔小说和奇幻文学影响深远。一篇《董永》演绎了一段我们现代人尽皆知的《天仙配》，影响于此可见一斑。
盛世的唐朝，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因此也盛产“传奇”：叙述才子佳人类的，如《李娃传》、《霍小玉传》；叙述神仙鬼怪类的，如《南柯传》、《柳毅传》；叙述行侠仗义类的，如《虬髯客传》、《昆仑奴》。此外，从唐代开始，儒释道三教合一，“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由来是一家”，其中新近兴起的佛教和禅宗思想对当代奇幻小说的影响也很大，既是道具，也承载着小说文化底蕴和哲理思考的功能。如梦入神机《佛本是道》，“仙道是道，魔道是道，妖道是道，佛本是道”，将古代神话与现代修真相结合，将三教之义与当代价值观结合起来，表现了当代一极多元的价值体系和意识形态。
王国维所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小说则为明清之时当之无愧的“一代文学”。神魔小说方面，不仅产生了中国流传最广的四部神鬼仙怪之书——《镜花缘》、《济公传》、《封神演义》、《聊斋志异》，更有四大奇书和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成绩卓著，璀璨文坛。侠义小说方面，更准确的称呼应该是剑侠仙侠小说，《七剑十三侠》、《仙侠五花剑》等大放异彩，它们更是催生了奇幻武侠巨著《蜀山剑侠传》的诞生，后者将中国传统奇幻小说推向巅峰，也为网络新生奇幻类小说开辟了无限可能。
二．对西方幻想文学和影视作品的挪用与嫁接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西方大型幻想电影《魔戒》系列、《哈利·波特》系列的引入，西方幻想小说随即也进入了国人文学阅读视野，一时间在中国引发了一场想象力的革命和对奇幻世界的向往，这股旋风也深深地印刻在网络奇幻小说之中，尤其是早期的奇幻小说创作，我们可以从中嗅到很明显的模仿意味。
“西方主流奇幻小说至《魔戒》，风格得以稳定。至今，《魔戒》系列作品销售量超过1亿本，被翻译成40多种语言，发行量仅次于《圣经》，并被誉为2000年最伟大的书。”《魔戒》作者鲁埃尔·托尔金也被人们尊为“奇幻之父”，是现代正统奇幻小说的开山鼻祖。在《魔戒》中，作者虚构了一个“第二世界”——中土世界的虚拟空间，这里有奇特的种族（巫师、精灵、矮人、霍比特人、咕噜族、树精、黑骑士、魔君等），有自己的文明（语言、风俗等），有一套独特的价值观。小说主要讲述了霍比特少年弗罗多从比尔博手上继承到魔戒，从巫师甘道夫口中得知了魔戒的来龙去脉后，为完成使命身负重任，与护戒使者一起踏上了前去魔多火山口销毁魔戒的征程，而这征程，注定是一场惊心动魄之旅。
受西方奇幻文学的影响，早期的网络幻想小说在追风与跟潮中过了一把模仿瘾。据高冰峰观察：“2001年与2002年中国网络‘玄幻小说’写手们几乎全在创作西方魔法异世界的奇幻小说，当时的玄幻小说以西方中世纪神话为创作源泉，沿袭西方中古骑士文学的传统，带有很强的模仿痕迹。”此中的代表之作有今何在的《若星汉天空》、读书之人的《迷失大陆》。其中，《若星汉天空》被诸多媒体与读者誉为“本土版《魔戒》”或“中国版《魔戒》”。此种称呼，就宣传策略和他者赞誉而言无可厚非，但平心而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毋宁说是模仿西式魔法和奇幻小说的优秀之作。在今何在笔下，若星汉大陆上生活着神族、人族和魔族，人族少年康德立志成为世间最伟大的圣骑士，却意外发现自己将会成为新任魔王，为打破宿命的安排，他与魔法师云迪、吟游诗人罗恩等结伴而行，追求解脱之法。不论是从异域世界架构、角色设置、情节发展、语言表达，还是弘扬的精神价值来看，都带有浓重的模仿痕迹。也许是康德最终未能摆脱宿命成为悲剧魔王的结局，使得这部作品披上了东方文化宿命式神秘色彩。
模仿体现了西方奇幻文学的深刻影响，但一味的模仿只会导致平庸和被人遗忘，而网络奇幻小说创作现实却并非如此，这是因为在模仿的基础上，网络写手们对其进行了挪用和嫁接的创新，使其更好地中国化、本土化、网络化。大抵从2003年起，奇幻小说开始走向了本土化创作阶段，由之前的西方奇幻魔法类一统天下到多元化的题材与类型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尤其是中国传统的仙剑文化开始在网络奇幻小说中得以延续与发展，重新激活了传统幻想文学生命元素，使得网络奇幻小说一举成为网络小说无可争议的主流。代表作品如树下野狐《搜神记》、《蛮荒记》，萧鼎《诛仙》等，以中国文化传统和精神价值驾驭西式奇幻结构和幻想空间，从而呈现出西式美学形态与中式思维精神的和谐统一。
三．日本动漫与香港无厘头影视文化渗透
日本动漫文化对网络奇幻小说的影响，没有中国传统武侠文化内在侠义精神那么强烈，也没有西方幻想文学外在美学形态那么惹眼，它的魅力在于二者兼而有之且无意识渗透润物细无声，悄悄地改变着网络写手的写作风格和思维惯式，也刺激着读者的期待视野。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网络的兴起，日本动漫文化也不断地被引介和译介过来，风靡于各个年龄段，尤其是80、90后一代受其“毒害”尤深。电视动画《名侦探柯南》、《哆啦a梦》、《海贼王》、《七龙珠》、《火影忍者》、《银魂》、《死神》等，动画影片如宫崎骏《龙猫》、《天空之城》、《千与千寻》、《幽灵公主》、《魔女宅急便》、《起风了》等，充满了魔法、巫婆、仙女、忍术、推理、幻想、自由、梦想等空灵元素，动漫作品中呈现出的唯美的意境、温馨的画面、紧凑的节奏、恢弘奇特的想象空间，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感和审美愉悦，也吸引了无数奇幻文学的爱好者。
而网络一代的奇幻小说写手年龄层次上偏于年轻化，大都在日本动漫的耳濡目染下成长起来，长于想象和幻想，擅于编织奇幻梦。80后青春文学作家郭敬明其奇幻之作《幻城》即受日本漫画唯美主义的影响很大，“大陆新武侠”代表人物之一的沧月更是被称为“动漫时代的少女武侠宗师”，她的小说追求画面感，人物外形俊美，武侠场景色彩浓丽，很少有丑陋的事物出现，甚至连血腥也被涂抹上了一层诗意。
改革开放后，大陆严肃正统的意识形态被突如其来、一时汹涌而入的世界流行文化和时尚元素冲击得七零八落，首当其冲的便是港台的流行音乐和影视文化，周星驰“无厘头”电影则是其中一个典型。
新华字典对“无厘头”的释义为：“故意将一些毫无联系的事物现象等进行莫名其妙组合串联或歪曲，以达到搞笑或讽刺目的的方式。指一个人的言行毫无意义，莫名其妙。香港影星周星驰主演的影片《大话西游》里有一些对白，将一些毫无关联的词语进行组合，使人莫名妙，以达到搞笑的目的。由此，‘无厘头’表演方式常被提起。”可见，“无厘头”和周星驰是捆绑在一起相互阐释的。在星爷影片中，语言的所指功能发生了紊乱甚至颠覆，塑造的英雄人物形象也在某种程度上修改了崇高与卑微的界定。最终，星爷成功使“无厘头”成为时尚文化的一种象征。
许多网络奇幻文学作品也纷纷将无厘头风格融入其中，如法炮制了一批夸张、讽刺、自嘲、疯狂、无知无畏、自我、无使命感、真实的主人公形象，这是一种草根阶层的神经质的幽默表演方式，展示了现实中小人物的窘况和尴尬处境。一种促狭的心态，一种无奈的苦笑，不足为训，却也不应大加挞伐，作为一种亚文化，应以宽容开放之心看待，同时也要善加引导，使其往真善美上靠拢。
四．网络游戏与奇幻文学的相互影响
世纪末的焦略和担忧使得奇幻成为世界性文化潮流，21世纪以来成愈演愈烈之势，“它几乎渗透到了文化产业的所有领域——从图书到影视，从游戏到动漫，以及广告、网络服务、计算机软件、信息、数据服务等等，都与‘奇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奇幻文化方面，图书、影视、游戏、动漫四者之间紧紧联系在一起，也经常相互转化，共同融入共生文化产业链条。因此，网络游戏与奇幻文学的相互影响不言而喻，在这里，文学语言表达与游戏角色代入无缝链接，既承载了作者的情感宣泄，又满足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也契合了文化产业的多元发展，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网络游戏与奇幻小说是天然的同盟军关系，小说催生游戏产生，游戏需要文学解读，小说是游戏的催化剂，也是衍生品。奇幻小说《奇迹·幕天席地》就是以网络游戏《奇迹》为蓝本创作而成，《轩辕剑之天之痕》便是为根据《轩辕剑》系列游戏而改编的官方原著小说，至于先有小说后出游戏的更是枚不胜举。
《仙剑奇侠传》、《轩辕剑》、《古剑奇谭》、《剑侠情缘3》、《传奇》、《鬼泣3》、《生化危机4》、《最终幻想》、《地下城与勇士》、《魔兽世界》、《波斯王子》等，这些游戏都是网络写作一代非常熟悉的，且只是冰山一小角，游戏的故事情节、文化场景、人物对话、英雄形象塑造方面等成功因素被网络奇幻写手所挪用和借鉴。游戏的痕迹如生长的胎记般深深地印在奇幻小说文本之中，拓展了其写作空间，丰富了其文化符号，以一种文学表达的形式展现在读者和世界面前，彰显着时代特色和流行质素，影响着奇幻文学的新的生长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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