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山丘,还有你在等候 (二)
做为新中国的大学生,做为跳级高二就参加高考还考上好学校的模范生,辅导文化,他还是有底气的。
我哥很得了他的基因,功课很好,不需要什么辅导。于是我爹开始对我这个未上小学的文盲上了心,立誓要传道授业解惑将女儿好好熏陶一番。
偏我是个扶不上墙的,觉得认字这种营生不是我的本命,一心一意奔着当上警察局长这个梦想去了。成天带着院子里的孩子们东跑西串抓坏人,追鸡撵狗,把自己也炼成了黑骨精。
好容易熬到把我送进学校的年纪,院子里的鸡鸭狗儿和我爹我妈都松了口气。我妈把学校的老师都转化成了她的闺蜜,我也借光当起了班长。
现在想想,啥班长啊,这就是个紧箍咒,箍着我不捣乱不作妖罢了。是我妈借了老师的手,制服孙猴子的手段。
我爹是不相信这一套的。他锲而不舍地把我往文学的道路上拉。经常给我拽点儿听不懂的文。
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类的。唉!我一个小学生,知道大人,知道死人,大人撕人连一块儿是说妖精打架么?
当然也偶尔有听懂的时候。
要考试的那天,出门前我爹嘱咐我:切忌交头卷啊!
7岁多的娃娃,父母说的话还是要听的。为了交头卷,题没做完我就抢着交了。
成绩单下来,我妈的好闺蜜——我们班主任来了家一趟之后,我妈把我狠狠修理了一顿。
后来问明白了,又把我爹修理了一顿。
通过这次大修,我明白了,切忌就是千万不要的意思。
转天我要出门,我爹又说,切记带伞!
你们猜到了。我把妈妈放在书包里的伞拿出来,然后淋得透湿回来了。
我认认真真地病了一场。
再后来有一天,我爹说,听到打铃就回来吃饭,切记切记!
铃声响起来,我蹲在家门口冥思苦想,是切记啊还是切忌啊?这门我是进得进不得啊?
我爹就是在这样的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中散失了家庭主导权。加上他常年出门在外,家里的事管不了,我家就形成了很自然的民主关系。我妈做主,其他人是民。如果真有区别的话,我爹是刁民,我哥是普通人民,我是顺民。
我在这样和谐的民主氛围中渐渐长大。等到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我爹当上了中队长。
我爹说这是组织对他的信任,就像老师让我当班长一样。我妈说,你可别吹了。还不是因为你老实肯出力,谁要当这个破劳什子的队长。
果然如此。
那个时候的官,可能是近代史上最不像官的官。我爹从此走上了”钱少事多离家远“的路。没人干的活儿,他要兜底;集体出差赚回来的钱,他只拿大家的平均数。算算还不如他当老百姓的时候。最要命的是,我家成了招待所。
来找我爹的学生,从县上来开会的下属单位人员,上级机关来办事的人,统统被我爹喊来家里吃饭。
食堂的饭不好吃,不如我爱人煮的。我爹总是这样说,笑眯眯把人拉来家里等着开饭,顺便再把公事讲一遍。
我放学回家,常常看到家里坐了不认识没见过的陌生面孔,妈妈在厨房里把菜一碗碗端出来把桌子填满。
我爹这时候就会说,都是家常便饭,绝不会为你多添一个菜的,放心放心。
说得好像我家多富贵,顿顿摆满一桌。也不知剩下来的菜要吃几天。
照说刁民把主人当农奴使唤,这个翻身的过程必然是无法和平演变的。
但是,民和主思想高度统一的时候,偶尔也会奏出和谐的主旋律。
在引起我家爆发局部冲突的各种事由里,从来没有公共食堂这个项目。因为我妈自己也经常带一些陌生人来家里吃饭。
来院子里磨刀的手艺人,听口音打听明白和我爹来自同一个县城,磨完刀就被我妈喊回来吃饭。自此只要他来,中饭晚饭自然是我家包了。
来院子里卖桃的、卖鱼的、卖菜的卖豆腐的农民,上城来找我妈看病的某某、某某、某某某等等,都吃过我家的饭。所以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我家也是个公共食堂。院子里的食堂关门了,我家就得开门了。
食客们不付钱,但我家有全院子最锋利的剪子菜刀,我家吃全院最最好的桃,我家有些山里才有的稀奇货。
我那时以为我家超级有钱,所以要开食堂。而且真心喜欢家里来了人.有好吃的,爸爸妈妈不吵架笑脸也比平时热烈,好一番和平盛世。
盛世之所以招人喜欢,是因为寿命不长。和平作为稀有的罕有的珍贵的存在,点缀着我爹二牛同志和我妈陈皮梅同志不吵活不下去的日常。
我妈还年轻的时候,曾经医好过一个老瞎子的胃病。做为回报,他给我妈算了一卦。
说我妈是金命,会跟一个火命的人结婚。赠言:真金不怕烘炉火。
我妈陈皮梅不太相信这些迷信的东西,但是对这句话领悟是非常深刻的。
我妈小时候喝的是咖啡,我爹喝的是西北风;
我妈小时候有丫鬟有深宅大院的梅花香,我爹只有姑姑带着上街讨饭闻过的馍馍香;
我妈是泡在资本主义腐朽酒精里麻醉大的,我爹是穷苦受压迫的黄连水浇灌大的。
这样两个人,就像大陆和台湾一样,在追求统一这个大框架下,磕磕碰碰地往前走。
这个阶段,他们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和有限的资源以及劳动分配之间的平衡。
那个年代还有安贫乐道之风,因为大家都穷,甘苦与共的时候就不觉得如何困难。
钱少是大家都一样的少,他两主要是在私房钱这方面没法达成一致。
我爹总是在羞羞答答地收藏他的小金库,我妈总是勤勤恳恳地追寻我爹的小金库。
夫妻两在一个单位上班就是有这点不好,尤其有个像我妈这样人缘超级好的老婆,特别不好。
我妈都不用去财务室守着,就能知道我爹本月工资领了多少钱,往往比我爹还清楚些。
那时候发工资,都是把钱捆上一张工资条,当着财务的面点清签好字封在信封里。
拿回家是要等着我妈剪彩点数,这是没法克扣的,只能另想他法。
我爹利用出外业的机会,克扣自己的伙食,把那些零碎补贴猴攒食一样存了下来。
然后把他的毕生才智都投入到跟我妈捉迷藏的运动中去。
米缸、墙缝、咸菜坛底下、臭球鞋里、笔记本里。。。。。哪里都留下了他的金库,而找到这些就成了我妈生活中的小确幸。
但是伴随着的,必然是一场大火,烧到天荒地老都不会完一样。
我和哥哥只要看到我妈从某个角落里找到些毛票块票就会往外跑,混到天黑再回家,依然可感受到炽热的火焰和激烈的对抗。
有没有炼出啥金子来我不知道,我倒是从中无师自通了一个道理:热战之后到来的就是持久的冷战。
冷战以我爹抱回一堆大蒜为开端。啥时候吃完啥时候结束。被缴金额的大小和大蒜的多少呈正相关。
忘了跟你们介绍一下,我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葱蒜的味道,尤其是大蒜。吃完了嘴一张,闻之丧胆。更不要提经胃消化吸收后,渗入血液随着红细胞全身游走,最后从每个汗毛孔叫嚣着杀将出来。真正环保有机的生化武器。
这种节奏的大战之后约莫是有一段平静的日子,直到有其他局部战争爆发。
也有长时间休战期,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么回事。那就是祖祖来家跟我们一起住的时候。
我妈2岁上父母离了婚,她就跟着自己的奶奶长大。早婚唯一的好处是,凭空就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我35岁才生第一胎,而我妈的奶奶这时候已经抱着自己的孙女满世界溜达了。
我妈跟这个奶奶名是祖孙,情如母女。每隔几个月,被我们唤作“祖祖”的曾祖母会来她最爱的孙女家住一阵子。
我爹对这个帮手带大两个孩子的长辈尊敬得很。奶奶你想吃啥?奶奶你今天还喘不喘?奶奶,奶奶,用他的河南口音喊出来,听起来比我妈更粘腻依恋。
祖祖在的时候,我爹跟平时不太一样。会买东西,会乱买东西,还会做东西。比如改了口味跑去食堂排队买粉蒸肉千张肉这种软糯的东西,还很豪气买两份;
比如他花大钱买了一笼鸽子回来。提到家急着抓出来给我们看,力气使过头把笼子拽坏,十几只鸽子一哄而散,还把我爹抓伤了。只有红红的抓痕白白的羽毛证明,鸽子来过。
我妈很愕然,问他你真是为了吃才买呢?你确定不是为了放生?
比如他开始腌咸鸭蛋。冬天的午后,我搬个凳子坐在厨房门口,看他装土加盐倒水,把青白色的蛋轻柔拿起放进去滚一圈,再放到旁边褐色大肚的坛子里密封好。表情之认真严肃,一敬,不知道的要以为他在祭鸭蛋神。也奇怪,他第一次腌就成功了,我祖祖说这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味的鸭蛋。
祖祖来我家住的日子,现在想起来依然像加过滤镜一样美好得不真实。虽然是小小的两间房住了6个人,晚上横七竖八地睡满得满满当当。吃饭热闹,睡觉也热闹,四世同堂的欢愉填满了大段大段的空白,争执被挤得无处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