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小西inNeverland
2003年6月20日,星期五。学校的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放学的人群不再熙熙攘攘,大家好像惊弓之鸟一般迅速原地散开,生怕一层薄薄的来苏水无法挡住SARS的追赶。
“爸爸,我想去看看阿涛,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来上学了。”我站在父亲面前将准备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爸爸眉头皱成了三条竖杠,道:“他做出了那样的丑事,你还要去看他?”
班主任孙老师说阿涛“病了”,可是我知道阿涛没有生病。
妈妈重重的咳了一声,笑着对我说:“你想去就去看看吧,只是晚上7点要去慧慧老师那里,所以你们不能聊太久,等一下妈妈开车去阿涛他家小区门口接你。”
——
我一路走去阿涛家,抬头看了看太阳,许久不见,它最近变大了,而且小黑点也多了,它晒得我有点热。
阿涛穿着一件深蓝色短袖T恤短和一条四角短裤,正坐在床上发呆。看到我,急忙问道:“大高怎么样了?”
“准备出国了。”
阿涛点头,道:“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你怎么办?”
阿涛对我笑了笑,将目光移到窗外的树尖上,道:“没有什么怎么办。”
“你走。”
“你是要我也离开?”阿涛收回目光,摇摇头,道:“我没有想逃跑,这就是真实的我,我能逃到哪里去。”
“梅雨季过了,终于重见天日了。”阳光洒在阿涛的身上,明晃晃的。阿涛对我说:“阿星,你我都跟别人不一样,不过我不害怕,你也不要害怕,‘与众不同’没什么可怕的。”
“嗯。”我点点头,左手的拇指揉了揉右手的掌心。
阿涛继续道:“我知道你今天晚上还有课,你快点去吧,不要迟到了。只是……只是还要拜托你一件事。”
“嗯。”
“帮我跟他说一句,对不起。”
——
我低着头寻找妈妈的车,迎面一男一女走来,其中的女生问我:“请问桂林路怎么走?”
我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是我准备的太久了,男生拉着女生从我身边绕开,骂骂咧咧:“出门就遇到个傻子,晦气!”
他们正在走相反的方向,可是他们根本不打算等我开口。
我低头上了妈妈的车,她看了看我,道:“怎么不高兴了?”
我摇了摇头。
阿涛是我唯一的朋友,他说我长得漂亮又聪明,是个特别的女孩子。
我是个特别的孩子。没上学之前,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不愿意跟我玩;上学之后,因为我能够过目不忘,一开始老师对我很好,但是当她发现我能说出的话很少时,她便时常用怜悯而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我。
有人当着我的面说我是笨蛋、傻子,有人背地里说我是笨蛋、傻子,我都知道。可是我却不太懂什么叫“笨蛋”、“傻子”,直到有一天母亲在大街上扯着一个叫我“傻子”的女人的头发大打出手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不能被人叫做“笨蛋”、“傻子”。
阿涛跟我很不一样,虽然他也记忆力惊人,但是他会说话,会看老师的神情,会在我偷懒不想上晚课的时候冒充班主任的笔迹在我的假条上签名。
他喜欢大高。大高并不高,还有点驼背,不喜欢打篮球,喜欢踢足球。
阿涛和大高住在同一间宿舍。阿涛告诉我,那天早上他早早醒来,翻身透过上铺的栏杆,看着对面的下铺。大高光裸着脊背,只有肚子上盖着一个被角,肌肉发达的两条腿,从大腿根到微微弯曲的脚趾,全部都露在了外面。
阿涛说,大高的身体真好看。
“那后来呢?”我问。
大高突然回头,四目相对,大高坐了起来,问道:“你在看什么?”
阿涛有些惊慌,忙缩回到床铺里侧,道:“我刚睡醒……”
大高矫捷的爬上阿涛的床铺,躺在阿涛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好看么?”
阿涛跟我说大高的身体真好看。
阿涛和大高的宿舍是一间六人宿舍,其中两个床位空着,另两个同学周末就会回家,这个时候房间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阿涛手里拿着随身听,和大高两个人一人一只耳机,听着张国荣的《春夏秋冬》。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秋风即使带凉亦漂亮,深秋中的你填密我梦想,就像落叶飞轻敲我窗……”
大高的唇碰到了阿涛的唇,然后该怎么办呢?大高张开嘴喘息着,阿涛的舌头与大高的舌头撞了个满怀。阿涛的手抚摸着大高的脊椎,他终于触碰到了这让他目眩神迷的脊背,阿涛一寸寸亲吻着它,大高忍无可忍的将阿涛压在床板上……
“冬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天空多灰我们亦放亮,一起坐坐谈谈来日动向,漠视外界低温,这样唱……”
——
“伤风败俗!伤风败俗!”语文老师用他的折扇敲着桌子,一字一响,声声分明。“这事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
孙老师掐着腰站在大高和阿涛身前,道:“您备课写完了?作业批完了?不用去上课了?关你屁事!”孙老师的声音节节高声,最后一句震耳发聩,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大家似乎都在专心致志的备课、批作业、准备上课的教具。
语文老师讪讪,道:“现在这事全校都知道了,好多家长来抗议,说这么不干不净的学校怎么敢送孩子来上学,校长办公室坐满了你们班学生的家长,我是年级主任,我怎么跟校长交代!”
“用不着你交代!你们俩,跟我来小教室。”孙老师道。她无能为力,她无法保护他们,她咬着牙挺着胸,带着阿涛和大高穿过长长的走廊,各个班级都有人趴在窗子上、门框上交头接耳。
“抬起头来!”孙老师道:“都给我抬起头来!今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眼光、恶言恶语,什么样的不幸、失败,都给我抬起头来!”
五月梅雨季,窗外一个响雷,憋闷了整整半个月的云彩,一股脑的把这冷水都泼了下来。冷风裹着雨滴从窗外飞进来,打在大高手臂上,大高瑟缩了一下。
大高要出国了,那阿涛怎么办?
——
当我从慧慧老师的教室里出来回到家时,暑热已经渐渐落地。
爸爸坐在沙发上皱着眉接电话,语气却客气小心:“是是是,老师说的是……当然,当然,阿星当然要参加中考……我明白,我明白……谢谢老师,谢谢……”
我站在父亲面前等待着。
“啪”!父亲将砖头一样的诺基亚摔在茶几上,愤怒道:“你们语文老师说,你期中考试作文只写了两句话?我问你,你怎么想的?你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什么都没想……
“你这个样子怎么参加中考?一个作文50分,你只写两句话?你能考上重点高中吗?”
不知道……
“你数学好、物理好又能怎么样?中文的作文都不会写,我还指望你能学英语?”
我会拼单词……
“说话啊!你个傻瓜!笨蛋!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受了多少嘲笑?我们家到底做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傻子!”
“我不!”我不傻!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说清楚!”父亲的声音高亢急迫。他总是这样,仿佛他的凶狠可以让我变成他想看到的样子一般。
我不傻!慧慧老师说了,我不傻,如果有人再说我是傻子,第一时间就要反驳他,告诉他我不是傻子!
“不!”
父亲厚实的手掌冲着我的脸颊来了,我没能躲开,嘴角痛、脸颊痛,耳朵里都是“嗡嗡”声。
“不是说好不打孩子了吗?她都多大了!”母亲赶紧跑过来,道。
“你看她那个傻瓜样!看着就来气!小的时候一句人话都听不懂,现在一句人话都说不出来!我们家造了什么孽!早知道一出生我就掐死你了!”父亲越骂声音越大,声嘶力竭,如果语言可以杀人,我想我已经死了。
我默默的回到自己房间,眼泪糊住了我的眼睛,不得不让它掉下来。可是痛!真的好痛!
母亲紧跟着我进了房间,顺手抽了一张纸出来,在我脸上抹了一把,道:“你爸就那脾气,你是知道的,乖女,你就原谅他这一回吧,妈给你做好吃的。”
为什么我要一直原谅他?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原谅他?我不想再原谅他,我要离开了,梅雨季已经过了,我不用一直撑着伞,我可以看着太阳,它可以告诉我方向和时间,我可以看着太阳一直走……
——
“我并不建议阿星上高中,虽然大多数自闭症儿童伴有智力低下,但是阿星明显是那个少之又少的人。”慧慧老师再一次找母亲谈话,道:“她做事认真仔细很有耐心,并且记东西也快……”
“可是那有什么用吗?没有大学文凭怎么找工作?她这个样子又能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连一个普通人都做不了!”
可是阿星不是一个普通人,她是可以正视太阳的人,她有着平凡的眼睛永远无法看到的明亮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