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长大的孩子》
家住长江边,小时候有事没事总是喜欢去江边玩。天一热,光着屁股就溜下去了,波浪迎着面撞过来,溜过去,游累了头就枕在江边的沙滩上,亮着晒黑了的肚皮,任滔滔江水从身上滑过去,痒痒、凉凉的,舒服极了。再烈的日头也晒不热江水。
母亲当然知道我去江边玩的目的,就说:玩归玩可不能下水啊,江里的江猪(江豚)会咬人,还有那漩涡会把小孩漩到江底的,如果碰上毛宁(鳗鱼苗)排子会有毛宁钻到屁眼里,肚脐眼里的。村里的大人们也都说:海无边,江无底。想必母亲的话不是吓唬我们的,心里便有些惊恐,有些害怕。可是孩子总是忘性大,何况那种诱惑总像小猫的爪子挠着一颗不安份的心,让他心里老是惦记着,转过大人的背就会偷偷溜到江边去了。
初春时节还不能下水,我们去江边讨猪菜,篮子满了的时候,仍旧会坐在江边,看柔软的沙滩上,看滔滔的江水,看慢腾腾来往的船只。最常见的是固定时间上水下水的客轮,我们叫它“小轮”,还有一种“大轮”,只靠横港,贵池的,那是大大城市,看不上我们乡下。轮船后面拖着滚滚的浪花,上面粗大的烟囱里拖着长长的烟雾,经常有几只江鸟在后面追逐着,忽上忽下的,那姿势真的令我们羡慕。小轮临近老洲码头时就会发三下急促的汽笛声,仿佛在告诉那些还在慢腾腾行走的人:我来了,你们得快点,我可不等你们哟。开走的时候也是三下,只不过要悠长的多……有时候能看到挂了三四片桅帆的大木船,比沙凸那葫芦瓢似的渡船不知要大多少倍。最有趣的是看到拖队经过了。几个人就会打赌有几艘?拖队后面拖的船都像一个模子脱出来一样,数着数着眼睛一眨就数错了。大家都这样便为是十九还是二十艘争得脸红脖子粗,就再去数。船队过去了,便跟着后面追,直到追到西边的芦苇荡,拖队成一条线了才惺惺地往回走,可争论还没有停止。还有一回看到一艘军舰朝上游驶去,我为此激动了好多天。
到了四月,麦苗拔节,油菜尽花,再也分不清垄和沟了,满枝上长满了尖长的菜籽荚,互相挤压着纠缠着朝一个方向倒伏。这个时节毛宁开始回游,听说这毛宁是在遥远的东海边产卵,孵化后的小苗又逆江而上,回到长江里生活。筷子粗细长短青灰色的毛宁配上腌菜一起闷煮绝对是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佳肴,油多味鲜让人回味无穷。还有那白白的扁尾巴长江刀鱼,无数的铜钱般大小的长江螃蟹苗……这个时候我们便有了一个新去处,那就是五七子的罾铺。
五七子是门前村庄“新化”队的,高高瘦瘦,头上没多少头发,脚有点跛,走起路来一高一低不怎么稳当。他和程墩周姓是家里人,经常来玩所以我们认识。我们去他那里只是为了那铜钱般大小的小螃蟹。小螃蟹肉不多,洗干净了和上面粉放到油锅里炸成金黄色,嚼起来咯吱咯吱响,非常香,非常鲜,非常脆,都不用佐料的,连粉带壳都咽下去了。所以我们常常乐此不疲。
罾铺安在江边一个有弯子的地方,浩浩荡荡的江水从弯子外静静的向东流去,也有水经过弯子时在这里晕头转向地打个转,又赶忙汇入向东的洪流中。
两根粗粗的木桩打入江边的泥中,一根横档上架着一根毛竹,毛竹梢上绑着四根十字交叉的细竹竿,网的四只角就系在这四根弯弯的毛竹上顶端,这就是罾了。江边有个用几张芦席搭成的小棚,五七子坐在棚里的小竹椅上,两根麻绳和许多短木棍绑扎成的云梯般的罾索从毛竹的上端垂下,系在芦棚边的一个小木桩上。每次起罾五七子都是由坐着渐渐站起来再身子向后仰,网也就一点点露出水面,如果有大鱼这时会在网里乱窜,那些小点的鱼,或者有鳗鱼苗不见网底是难发现的,所以有人说扳罾如守店,不是每次都见到鱼的。以前如果扳起来有鱼,五七子就会一颠一颠地走到跳板上拿起一根细长的竹竿网兜,捞起鱼放在木桩边的鱼篓里。现在他只管扳罾了,打捞鱼的工作由我们这些小屁孩来完成。鱼归他,放在鱼篓里,蟹归我们,放在五七子的一个小木盆里,回家的时候我们再分。
他乐意,我们也开心。
阴天的时候会见到江猪(江豚),最多的一次有七,八头,一字并列向上游而去,能清楚得看到黑黑光光的瘠背,一拱一拱的,好像能听到它粗重的呼吸声,有的还喷出一丈多远的水注。看到江猪便想起毛宁排子,问五七子碰到过没有。五七子说他没碰到过,王套那里有人碰到过一次。毛宁排子都是前面有动物的死尸的,成片的毛宁争着吃食就形成了人们常说的毛宁排子。扳罾板到毛宁排子只能将网扳出水面一点点就不能再扳了,就得喊人来帮忙,找两只小划子(小木船)沿着网边用捞兜捞,等网里鱼苗少了将网下了,慢慢拖上去。因为毛宁太多了,人就千万要小心,不能掉进水里,要是掉下去真的会被毛宁钻死掉。说得我们心惊肉跳,毛管子都竖起来。
变天要下雨的时候,蟹特别多,鱼却少了起来。五七扳着扳着就没劲了,有时罾还没到底见没鱼花就放下去,全然不管网壁上横爬的小螃蟹。我们不干了,有人和他争,有人将罾再扳起来,气得五七子爬起来说:你们扳吧。就回去了。他走他的,我们就自己扳。因为网是用麻线织的,扳起来感觉特别沉,一个人还真扳不起来,只好两个人,嘴里还哼哼哈哈地,因为力量不一致,弄得网也一抖一颤地。当然有鱼还是放在他的鱼篓里,那天蟹特别多,我们脱掉裤子,将裤脚扎起来,两只裤管都装得满满的,回家的时候架在肩上,叽叽喳喳的像电影里打了胜仗回来的民兵似的。
长江水渐渐变浑,水就涨的特别快,汛期快到了。江面变宽的时候,水就到了江堤脚边,五七的罾铺早就看不见了。这时候我们就用破蚊帐也用两根小竹竿弯做成小罾,底下穿扎上新鲜的河蚌肉,这小罾不用扳的,下水提起来就会有活蹦乱跳的小米虾,呆头呆脑的小河豚,当然还有其中无尽的乐趣。
时间像江水一样无声地流过去四十多年了。现在回家的时候,总喜欢将车停在红旗间边,看看不远处的长江,总觉得自己和一帮光着脚的孩子在江边的沙滩上戏闹、追打的情景就在眼前,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就在耳边,还有那起起落落的渔网……
江水依旧日夜不停的向东奔去,只是看不到江边随意玩耍的孩子们了,他们都喜欢看公园里的动物了。
《江边长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