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一)
在w市火车站,欢生拖着一大箱行李,挤过人海,出站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空气随风迎面扑来,是家乡的味道。
大学毕业去B市工作后,欢生已经有三年没有踏足W市了。回到家乡的心情难以言诉,既有回家的欣喜又有未能衣锦还乡的落寞。出门在外,各种艰辛。人情冷暖,开心愉悦无人分享,沮丧失意无人安慰。
世俗如此强大,有时候你自以为和别人打成一片,把别人当朋友。人生的关键时刻这些“朋友”尚且不能为你锦上添花,更何况雪中送炭。
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欢生看到朝自己挥手的易禾泽。
欢生与禾泽相识于八岁,那个时候他们还在读小学。欢生还记得,他们相识的那一幕,冥冥中好像一切都早已安排好。
欢生因为长得比同龄人高,排座位时,老师把她安排到容易遗忘的最后一排。同桌是班里最调皮捣蛋的男生,打架是常有的事。他在桌上画了一条“三八线”,不准欢生越过。
欢生小时候文静内向,一副乖乖女模样。同桌每每因她不小心越线而欺负她。有那么一次,下午第一节课后,欢生收拾文具盒。不料铅笔“越界”了,欢生慌忙拿起,衣服钩到凳子,头硬生生的撞上了正在睡觉的同桌。同桌发怒,站起身,扬起了板凳,要向欢生砸去。
在板凳要落下的瞬间,被人拦下来。逆光望去,拦下板凳的小小少年脸上满是果敢和正义。男孩的脸被阳光镀上柔光,可以看到长长的睫毛和无畏的清澈双眸。欢生心里充满震撼与感激。
欢生问禾泽是否还记得他们俩第一次相识的场景,禾泽笑着打趣欢生年纪大了记忆力不好,她已给他讲过几次。欢生当然清楚,只是时常提起,是提醒自己,或许也在提醒身边人。
禾泽的车一路东行,途经他们的小学和中学曾经坐落在此现在已沦为建筑工地的地方。于欢生而言,物是人非从来都不止是她要面对的,他们的家乡自二零一二年拆迁以来,早已物非人非。
时间更替,世事无常。一个人在物非人非之时,对往事的回忆是稀薄的。留念的物不复存在,我们初识的地方又在哪里?空荡荡的教室里,雨后的操场上,孤零零的篮球架下……
我仿佛看到在时间的长河里不断消失的自我,在失去与得到的不平衡间,不断探寻生活的意义。人终其一生都在成长。
——欢生
(二)
晨光突破乌云的阻碍,越过云层,抵达大地。蒙蒙薄雾里,江城—— 一座沿江小城,在声声鸡鸣中苏醒,人们陆续打开家门,在家门口的小水沟旁洗漱。
这是江城最寻常的一家,家里陈设简陋,客厅除了一台电视机,没有其他电器。沙发上的沙发罩铺的整整齐齐。地板已经发裂,好在地上看不到一丝灰尘。
女主人在天未亮前早早起床,她是为了准备一家人的早餐,郊区房子多虫蚁,放在碗柜里的餐具,女人每天都要用热水清洗。等她做好早餐,她的丈夫就起床了。早餐很单调,白米粥、馒头、面条轮流出现,每天女人做一大锅,男人和女人大口吃饭,时不时还发出声音,好像他们吃的食物很美味。
欢生就是这家的女儿。早上她在母亲轻柔的呼唤中迷迷糊糊醒来,吃完早餐,独自去上学。从家到学校有半小时的路程,路上如果偶遇同学,可以结伴而行。
自从禾泽“救了”欢生后,他们就成为好朋友了。禾泽是富家子弟,父母做生意,他们是靠炒股起家的。禾泽是被外婆带大的,他两岁就跟着外婆生活,当时还是1992年,据说他的父母去四川赚大钱去了,他们家的钱可以用麻袋装。
1993年,他的父母回家过年时向家乡人收购身份证复印件,一张复印件一百元。在那个物质匮乏,赚钱大多靠体力的年代,一百元是很值钱的。又没什么损失,禾泽父亲收购身份证复印件,村里人趋之若鹜。当然也会有几家谨慎的人,不去参与其中。
一年之后他的父母回到家乡开了一家砖厂,开始做砖生意。专门供应给城里的一些开发商建厂建楼盘。禾泽家的房子从两层做到三层,从一套变成几套,他的父亲后来在市中心买了复式楼。别人家还在开三轮车干农活的时候,禾泽父母已经开着小轿车去全国各地旅游了。
人与人的差别,隔着天与地,任何时代都如此。
(三)
这一天,欢生像往常一样去学校上学。出门前母亲叮嘱她认真学习,下学期就升六年级了。前行的路上一辆车停在她身边。正当她纳闷的时候,禾泽从车子里出来,邀请欢生一起坐车。欢生捏捏手掌,犹豫不定。禾泽拉过她的书包背带,显然不给她犹豫的时间:“走啦,我爸爸还等着在。”欢生不好意思,脸上热热的。
长这么大她还没见过禾泽的父亲——那位被身边所有人传颂的富贾。坐在驾驶座上的易父,头发浅短,额前没留头发,脸上没有胡须,一张平淡无奇的脸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他并没有像电视剧里出场的那些白手起家的江湖商人一样,头发上扬,脸上戴着墨镜,脖子上挂着金项,手腕上戴着银手表。这个传奇人物,看起来如此平凡,欢生心里瞬间涌起一股失落。那个时候的欢生还不能明白,世上多数厉害角色都是看起来不起眼的。
易父帮两个孩子系好安全带后,迅速回到驾驶座开车。起初欢生有些忸怩不安,面对陌生人,她会感觉不自在。好在禾泽一路上都在说话,欢生只需扮演好倾听者的角色。欢生不是不想说话,只是怕说错话,禾泽不在意,大人们会记在心上。
江城第一小学,在周围的小学中学生最多。当易父把车停到校门口时,吸引了来来往往不少学生的目光。看到欢生和禾泽一起下车,孩子们羡慕又嫉妒。同年级有调皮男生围成一排,其中有一胖墩油头满面,大声喊:“禾泽喜欢欢生。”其他人跟着起哄。
感情的萌芽往往借助于强大的外力,哪怕是一句玩笑话。禾泽心里坦荡,无需理他们,正气凛然的走了过去。欢生则羞红了脸低着头跑远了,经过禾泽,也没抬头。禾泽一脸的不知所措,他大喊欢生,欢生跑得更快了。
禾泽不懂欢生为何红着脸跑开,想了想都怪胖子,可恨的胖子,下次不给作业他抄了……
(四)
年少,我们不惜时,只想快点长大,以为长大后可以拥有一切,殊不知大人世界的苦闷乏味。成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日子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孩子们逐渐褪去青涩,开始显露出少年少女的模样。男生喉结突出,个子拔高;女生声音清脆,脸部轮廓清秀。这群孩子已经有十二三岁了。老师刻意把男生和女生分开安排座位,小学班级原本是一个大集体,孩子们步入青春期,班级团体开始两极分化。女孩们低声细语,避开男生互相贴着耳背说悄悄话。成长的羞赧压住好奇心,大多数男孩子会选择主动避开。
禾泽和欢生的友谊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他们一块相处,禾泽会感觉到对方心情的喜悦,欢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的聪明不仅仅表现在学习上,更多的时候她能明白他心中所想。 那时正流行国产动漫《我为歌狂》,禾泽喜欢叶峰,欢生像极了从容,文静外表下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欢生喜欢的人物是楚天歌,心有阳光,表里如一。
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例如楚天歌喜欢的人不是从容,例如功课没来得及温习,毕业考试就将来临,例如我们还没有告别,就要面对离别……
临近期末考试,学校动员毕业班召开毕业典礼,年过半百的校长站在主席台上语重心长:“这是你们人生中的第一场毕业典礼,你们即将告别自己的老师、同学升入中学。也许你们初尝离别滋味,心中惆怅。往后的人生中你们还会多次经历离别,人生的苦痛多半源于此。生活重来都不是平坦的,你的收获远远不及你的付出。遇到困难,冷静处理。遇到恶意打击,敢于反抗。面临抉择时,听从内心……我今天说的这些,也许你们现在无法理解,但愿你们能记住,或许它能帮助你们以后少走弯路。最后,我祝福你们每一个人,一生一帆风顺!”讲话完毕,学生热烈鼓掌,欢生不知为何想流泪。
欢生在参加完大学毕业典礼后彻底告别了校园步入社会。每逢毕业典礼,必然少不了校长发言。后来的校长发言都无法戳中内心,最为难忘的竟是小学老校长那番肺腑之言。老校长谈及的那些人生问题,她经历过或正经历着……
(五)
江城中学占地百亩,她厚实的双臂接纳了整个江城的中学生,她盼他们走进,又送他们离开,目睹这些孩子从稚气少年走向成人的行列。
每个年级设置八九个班级,升学压力下,学校按学生考试成绩排名,将班级分为重点、次重点、一般。年级前三十名排进六班,往后到六十名进三班。被分进重点班的学生,自带优越。 就连过年探亲访友,长辈不再询问你考试得多少分,他们只会问你被分到哪个班。如果你说三班,他们会说:“不错,那是个重点班!”如果你说六班,他们会眼前一亮,连连称赞:“这孩子真聪明,重点大学的料(方言,可以考上重点)!”
欢生在六班,禾泽在三班,他们之间的距离仅仅只有三十米,这三十米就像一道鸿沟,你在这头,我在那头。开学三天,禾泽才见到欢生,七年级的走廊上远远看到欢生朝自己这边走来。
几个月不见,再次见面,她笑靥如花,嘴巴弯成一轮新月:“我这些天一直没看见你,本以为你能来我们班,你成绩那么好……”话出口还没等禾泽反应过来就意识到错误,“不好意思,我……”欢生满脸歉意。“没事,多大点事”禾泽满不在乎的笑笑。
还没说几句话,欢生看看手表,想起什么,她让禾泽在原地等着,自己跑回教室,从抽屉里掏出一封信,来到禾泽面前,趁着没人赶紧塞到他手里。男生心领神会,把信塞到裤兜里。
回到教室,禾泽趁着没人注意,带着激动紧张的心情打开了信封:
禾泽:
见信好。
毕业后我们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看到分班表的时候我没找到你的名字,真是可惜!没有被分到六班,你只是考试发挥失常而已,切不可因此气馁。听我们老师说初二下学期,还会有一次分班考,我期待再次和你成为同班。
……
祝:一切都好!
欢生
2004.09.03
也就是这样,欢生和禾泽通过书信互相倾诉。遥想那个年代,我们没有手机,腾讯公司还没成立,我们的心事只能留给厚厚的书信分享给最亲近的朋友。我们的交流方式如此古朴诗意——我被你写在了字里行间。
起初欢生每周写,她写一封,他回一封,两周时间。他向她诉说烦恼,她回信开解。她分享读书心得,把信夹在书本里,一起交给他。他们见面说的话比儿时少多了,他们心的距离更近了。
禾泽信中写到:父亲忙于应付不同的酒局,经常喝得烂醉……父母习惯性的争吵,前几日父亲在他们的真吵中气晕,醒来已是第二天夜晚,我因此失眠整晚。
那个表面上风光无限的家庭,原来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痛。曾经因为一点事就认定自己是最痛苦的那个人,后来也会懂,苦难谁也避免不了。
(六)
在江城日子如一汪湖水,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我们以为会在这份安逸中过完此生。余生该很漫长,谁也没有想过命运的爪牙会抓住自己不放。
常说人生无常。上一刻风平浪静,下一刻惊涛骇浪,人生犹如梦幻泡影。禾泽与欢生信件往来已经有一年之余。前几日禾泽笔锋流畅轻快,他在信中提到:父母关系缓和,已有一个多月没有争吵,自己一切都好。
时值冬日,天气清冷,枯树站成一排排,偶有一两只乌鸦在枝头鸣叫,把天地都叫的苍凉。八年级三班的门口,有人找禾泽。来人是禾泽的叔叔,他焦急地拉着禾泽急匆匆地往停在校门口的车那边走去,边走边说:“赶快跟我走,你爸突然性脑梗,快不行了。”被拉着的手争开束缚,木然的眼睛盯着对面的大人。想确定这只是谎言,看到大人脸上的悲怆。他赶紧上车,一路上浑身发抖,眼泪已经止不住了,但是他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只是来到医院,听到医生说抢救无效,家人节哀。母亲瞬间瘫倒在地,这个平时举止优雅的女人,全然没有一点形象,坐在地上嚎啕不止。孩子上前想要摇醒父亲,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边哭边说:“爸爸,你不要睡了,爸爸……爸爸……”身边的亲戚朋友协力制止:“孩子,让你爸爸安静的走吧!”。禾泽双脚瘫软,哭倒在叔叔怀里。
这个世上有多少痛苦是人类无法承受的,至亲的离开最痛。那个日日夜夜陪在你身边,给你世界上最深沉的爱的父亲,他为了你吃尽了人间的苦,任劳任怨。他是你的山,轰然倒塌,你失去一切的支撑。你还未长大成为他的骄傲。你是真的不能没有他。
爸爸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好难受……禾泽心痛得发抖,禾泽不要哭啊,你已经是男子汉了。他自我告诫要坚强,要像个大人一样,成为母亲可以依靠的人。生而为人,谁不是强迫自己长大的。
疲惫不堪的母亲把禾泽叫到跟前:“泽,你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你跟着妈妈回B市吧,外公外婆的家。”
在这个男孩失去父亲痛苦不堪的时候,他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子一直在写信安慰她,那些信都放在他家门口的信箱里,没来得及打开看就被遗失了,可能被整理院子的阿姨当成废纸卖了吧。
2005年10月9日,我从母亲那你得知了你的不幸,瞬间就落下了眼泪,我无法想象那是该得多难受,我立刻跑去找你,你家亲戚告诉我,你不愿意见任何人。
2005年10月12日,你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来学校了,每天从你们教室门口走过,看到空空的课桌,我十分难受。有一天早上,我看到你的同桌帮你擦桌子,他一定也和我一样在等着你回来上课,你看你有这么多朋友,打起精神来,加油!
2005年10月16日,昨天学校举办了运动会,我参加了四百米,我想起你老是笑我跑得慢,于是昨天跑得特别的快,还拿了奖,奖品是两只钢笔。我会留一支给你,快点回来!
欢生没有等到禾泽回来,直到禾泽离开,欢生还是保持给他写信的习惯。如果日子没有投石,我们会一生一帆风顺,还是会一生庸庸碌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