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眼眸 十二
十二
雪花伴着寒风在空中飞舞着,天地一片雪白,只有灰蓝色的人们,白茫茫的一片攒动着,远处那个形色匆匆的男人穿过拥挤的人群,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制式手提包,带着东北特有的狗皮帽子,毛孔粗大的面孔上带着一丝愠色,鼻子下面挂着两行清鼻涕,还有几根外出的鼻毛。他逆着人群走出站台,迎面碰到一个短发女青年,两人先是一愣,老张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倒是女人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我听说你结婚了!你可真不是个人,有你这样为人处世的吗?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没个数吗?我才走了一年多,你就结婚了,你怎么想的?”
老张被骂的哑口无言,只好咽着口水满脸尴尬的听着她数落。
女人叫李凤琴,是铁路机务段段长的女儿,上过初中,后来在铁路工作。那个时候的老张虽然是个愣头青,但他能干,聪明,小伙长得也精神。住在铁路宿舍的老张总是被各种人叫去帮忙,只要他有时间,他也从来都不拒绝。那天正好赶上给段长家干活,李凤琴看着这个年轻壮实的俊后生满是好感。同在一个单位,两人接触的时间也多。李凤琴经常去宿舍看老张,给他送饺子,两人还在一起看过一场电影。
那个时候的电影院就是现在的大礼堂,一个礼堂可以坐上千人,老张不知道这就叫做恋爱了,他更不知道什么叫做自由恋爱,但他对李凤琴也确实有好感,但他觉得自己高攀不起,她是段长家的千金,而我是什么呢。
李凤琴因为有文化,被铁路局推荐学习,要离开这个城市几年。后来经人介绍,老张认识了郝男,那年郝男十六岁。
郝男有两个哥哥,其他亲戚的哥哥姐姐也有好多,他有一个小外甥叫翁浩和一个小侄子郝明,跟她相差不到三岁,三个人天天混在一起。郝男的二哥是解放军,后来准备提干,政审时因为郝男父亲的地主成分提前转业。
解放后,郝男家道中落,一家人在穷苦中度日,亏得郝母会给人看病测事,而且很灵,街坊四邻的时常接济。有一年元宵节,家里好不容易弄来一些元宵,郝男从来没有见过就去偷嘴吃,结果怕被人发现,着急忙慌的把嘴烫掉一层皮。
从小没上过学的郝男是个文盲,经人介绍认识了老张,铁路是个大单位,在当地的小伙要么当兵要么进厂,而铁路单位的单身小伙绝对吃香,为了这个女婿,老张每次走班回来,郝男都会去接站,翁浩和郝明也会跟着。搞对象嘛,老张哪会呀,郝男也不会!一开始挺尴尬的,后来熟悉就习惯了,不到一年两人就结婚了,老张从单身宿舍搬出来,在丈母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在丈母娘家附近租了一个小破房子。那个时候几乎人人家徒四壁,哪有什么彩礼嫁妆什么的,一家人简单吃口饭,两人铺盖卷往炕上一放就算结婚了。连结婚证都没有。
婚后的郝男被老张弄去了焊条厂,在焊条厂参加了扫盲班,认识了几个字,后来赶上大炼钢铁,郝男回忆说,那个时候一车一车的铜钱和佛像往厂子里拉,郝男就拿着一把铁锹一锹一锹往炉子里送。炼出来的东西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甭管男人女人都干的可有劲了。那么沉的铁和铜,那女工人一抗就是一麻袋,都是年轻人。你看看现在这些年轻人,太娇贵了,啥也干不了。
那个时候的老张脾气倔,家暴,郝男又年轻,还不到十八岁的小姑娘,任性、不讲理。老张又讲不清道理,或者他那些自以为挺有道理的道理一说出来都是歪理邪说,于是只能诉诸于暴力。郝男经常说那个时候离婚让人笑话,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要是搁现在,我早就和他离了,谁愿意跟他过呀。
搬去铁路自建房以后,郝男便厄运连连,先是在厂子里被压断了两根手指,后来又折了一条手臂,摔裂了尾骨,晚年大病缠身,卧床多年都是老张照顾。就这样,她还三天两头的找茬打架,躺在炕上作妖。
郝男临终时曾对老张说:“等我没了,你就去找李姐吧,她老伴也没了,你俩就个伴,省的你一个人孤孤单单怪可怜的。”
男人最卑微的就是明明喜欢一个人,而她也喜欢你,愿意嫁给你,可你却不敢娶。
几十年的日子,熬啊熬啊,等到背都驼了,牙都掉了,眼睛花了,那个在风雪中穿过拥挤的人潮,鼻子下面还挂着两趟清鼻涕,花白的胡渣长在一张褶皱松弛的老脸上。那双青筋突兀的大手紧紧的攥着,那一脸的愠色更显悲愤,那黑色眼眸中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