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万乡
我出生在山西东南部一个很小的村庄,村庄后面,是两个更加偏僻的村庄,我爷爷奶奶就来自其中一个,听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好几户人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东屋西屋,常因空间的亲近而生出亲昵或嫌隙。
到我出生时,全家早已搬到这个小小村庄,我关于另两个村庄的印象,基本只存在于老一辈的闲聊当中。近些年,镇里搞旅游开发,因着退耕还林所植的十里桃林,爷爷奶奶的故乡(那“其中一个”)也有了桃花山庄的美誉,开始小有名气。至初春时节,十里桃林尽数盛放。说来惭愧,因常年求学在外,只见冬夏,再无秋冬,这样灼灼其华的美景,我这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也只能从新闻报道的照片中得见了。
我家的院子在村庄最南头儿,往东看,是连绵不绝的山脉,站在高处俯瞰,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再往南走,是由层层叠叠的小块儿土地凑成的田野。庄稼人靠天吃饭,日常闲聊里常伴随着一旬一候的天气变化,对土地,更有很深的感情,他们一年的活路,都指着自家土地的收成。因家里人溺爱,身为农村人,我却甚少下地干活儿。只记得幼时,常在田梗间嬉戏,缠着爷爷摘刚熟的大西瓜和玉米回家吃。我家地头儿竖了一块不知年月的石碑,我常努力分辨上面记载的究竟是何人之生平,只可惜当时识字不多,再加上记忆久远,如今想来,竟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听我爷爷讲,我们住的这一所院子,还是家里东拼西凑,借了不少钱才修起来的。我的父母为还这些欠款,颇吃了不少苦。
这一院房子规规矩矩,照着村里大多数人家的样式修建,底层是东西两个厨房,三间卧室和一个客厅,二层厨房的地方改为一大片水泥地,卧室和客厅之上的三间房用来存放农具,陈年的粮食和各种杂物。大门宽敞气派,两侧和顶端贴着瓷砖,铁门刷了红色的油漆,屋顶则是北方建筑常用的斜顶飞檐的样式。
院子门口有两个小小的花坛,暑假时会开紫红色的艳丽花朵,奶奶说这叫打碗花,因为它总是在傍晚人们吃晚饭的时候盛开,一到早晨即刻凋谢。现在想来,那应该是牵牛花,文艺点讲,叫夕颜。爷爷用木头在院内搭起来的葡萄架,也是一处小小的景致。看着藏在绿叶间的葡萄一天一天由青转紫,漫长的暑假有了盼头,厚厚一摞作业也暂时抛到一边了。
沿着院子南边砖砌的楼梯拾级而上,便到了家里的“晒棚”——那是家乡话的叫法,其实就是一个露天的大阳台,秋收时分,我们在这里晒麦子,晒玉米;到了夏夜,将凉席铺在上面,它便成了最好的纳凉场所,大人小孩儿都躺在上面,手拿蒲扇,边扇风,边驱赶蚊虫。看着天上的繁星闪烁,伴着人们谈天说地的闲聊,迷迷糊糊就进入了清凉甜美的梦乡。
村子不大,可是一棵树上长出的枝叶,毕竟脉络相连。邻里街坊,多的是沾亲带故的关系。村里的人逢年过节,都要去祭拜那一棵几百年的老槐树和它旁边的小庙。这一村人的血脉关系,好像也流淌在老槐树的汁液里,几百年传承下来。
我家隔壁,住的是我奶奶的姐姐——我的老姨,现如今八十几的人了,身子骨依然硬朗。姥姥一家也在村子那头安家,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再养上猫狗,好不热闹。一天之内,我要在这几家之间溜达好几趟,仗着住得近,走到哪饭吃到哪。
村庄人少,玩伴儿更少,所以我经常跑到家里的“晒棚”上,看着月亮从山脉的缝隙间升起,在空中不着痕迹地划一个半圆,升到更繁华的村庄,乡镇和城市头顶的天空。而夕阳从那一面落下,就再也回不到这边的山脉。每一个清晨升起的,就又是一轮新的太阳了。
现在想来,这月升日落,多像我自己。从前我总想着逃离这个村庄,逃离自己农村人的身份,去看更大的世界。可在外求学数年,看惯了大城市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梦里最常出现的,还是这座小小的院落。
自高二爷爷去世后,我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梦到它的时候,却越来越多。梦里的我还是梳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写不了一会作业就跑到院子里蹦蹦跳跳,生活里最大的苦恼就是作业写得不好被老师批评,对成长的苦恼一无所知。梦里爷爷依然健在,不分冬夏,天一亮就起来打扫院子,我将醒来之际,总伴着刷刷的扫地声。梦里奶奶的腿依然行动利索,不管我起床多晚,总有热腾腾的早餐等我。
故乡,就是你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到今天我才惊觉,这故乡,怕是唯恐相逢在梦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