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
文/陈小咖
1.
寒假回家第一天,她陪我拔掉智齿,趁着麻药劲儿没过,她说:“跟我去菜市场溜达溜达。”我没说话,面露难色。
“有什么事吗?”她有点惊讶地问。
我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最后说:“有篇稿子没改完,快交了。”
她叹了口气,从口袋掏出家里的钥匙给我:“那你自己先回去吧。”
我如释重负,接过钥匙快步走开。
早些年,她还会愤怒地抱怨,说出“你看看别人家的闺女怎么都和妈妈那么亲”,“你的性格怎么这么孤僻”诸如此类的话。现在不会了,只是叹口气。
大概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女儿不愿和她呆在一起。
2.
她偶尔跑过来和我说话,不管是在我看书的时候,还是午睡的时候。
她急切地说着“霍尊的歌声很好听呢”“汪曾琪的《人间草木》很有意思呢”“前几天我和你爸也看袁腾飞了呢”等等。
她大概太想靠近我的世界,但总不得要领,更多时候,显得有些聒噪。
3.
我也有过一样急于靠近她的时刻。少年,或许更小。
我把画好的水墨画拿给她看,她说,你的内衣和袜子洗了吗,被子叠好了吗,桌子都收拾干净了吗,你怎么这么脏。
我要朗诵一篇喜欢的文章给她听,她说,真好,你去当播音员吧,现在让我安静一下,我很累了。
我生病,半夜在床上咳嗽,一把一把地用手纸吐痰,她被弄醒后吵着说,你不能忍着不咳嗽吗。又下床来看到地上的纸,说,手纸用得着这么多吗,然后回去接着睡。最后爸爸起来叹了口气,找出药给我吃,又在第二天买来止咳糖浆。
她看到我墙上贴着的海报,省下零花钱买来的专辑藏在桌子底下,说,你没看到你父母过得什么样的日子吗,不都是因为你吗,你怎么有脸这样做。
很多时候我想哭,比如考了差的成绩,比如得不到,比如失去。我哭出声来,希望她过来抱抱我。她说,你能不能到一边去哭,你真让我觉得丢人。
4
逐渐长大后,我们很少一起出去逛街,出去吃饭,或者看电影。一起出门旅行,晒合照到自媒体平台,更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后来上了大学,离开家去另一座城市,除了寒暑假也很少回家。每周发条短信之外,也很少联系。偶尔她打电话过来,聊了几句就开始争吵,互相指责和谩骂。
如果室友在,她们的目光通常是诧异的,带着厌恶:
“你怎么会这么跟你妈讲话?”
5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怎么会把你养成这样呢?”
这也是她经常跟我说的话。
6
在她眼里,我或许是个罪恶的,奇怪的,孤僻的孩子。在我眼里,定义她的词也许更糟。
我曾见她忍着胃痛一遍一遍地擦地、洗衣服。我劝阻她,被她骂回去,然后再听她抱怨她的辛苦,我的不懂事。我曾经无数次地见到她和她的母亲、我的姥姥争吵,指责她对待儿女厚此薄彼。或者听见她一次又一次地抱怨父亲无能,让她的生活艰辛。
所以年幼时,别人随心的一句“你和你妈真像”,在我眼里无异于恶毒的诅咒。
7
寒假刚开始,一个人去开封玩,吃到又脆又香的花生,觉得给荔枝的爸爸下酒一定很棒,于是第二天乘坐去她家的火车之前,又跑过去买了一包。
那是过去的一年里第三次去她家。就是十分喜欢这里,连带着对整个城市的印象都很好,每次出去旅行,都有意识的把终点站设置在这。
穿着她的睡衣和拖鞋,一起看电视,吃到可口的北方食物,有温暖的灯光,有爽朗幽默的父亲,温柔大方的母亲。我们一起聊天,对话平静而有趣,没有争吵;我们一起做饭,荔枝妈妈拿来手机拍照,不停地夸赞。我离开那天,听说东北要降温,妈妈找出曾经荔枝在体院买的棉袄,坚持让我换上。
临走时我们在门口拥抱,因为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很想哭,但还是忍住了。
8
其实心里也明白,那是潜意识里的缺失渴望得到弥补。如同飞蛾扑向火光那样,饥饿靠近食物那样。即使知道那是别人的幸福,羡慕还是会有的。
而我是不会和母亲相处的。不会和母亲相处的人,即使行走在暮春的日光底下,脑海里也还是会闪过午夜幽暗的天空。不安与失落,像某种悲剧性的烙印,深深植入血肉,形成病灶,非周期性地发作。
后来我在一篇心理学文章里看到这样一句话,终于恍然大悟:
“你与母亲相处的方式,就是你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9
快过年的一天,家里只有我和爸爸。我们在狭小的厨房一起摘豆角,准备午饭。
他问:“你还记得有一次你和你妈说了什么吗?气哭了的那次。”
我嘴里问着“什么话”,心里却意识到那大概是一句很伤人的话,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气哭的次数实在太多,伤人的话也说了太多。
“你说你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你想让所有人格缺陷从你这一辈断掉。你不想将来在你周围的人总是烦心,就像……你妈那样。”
我没说话,但听到水滴在水槽里的声音,一滴一滴。老旧的水龙头总是拧不紧。
最后爸爸说:“你将来去个远一点的地方生活吧,老和她呆在一块人就完了。”
10
“你老家是哪里的啊?”
“辽宁大连。”
“多好的城市啊!多少人想进去呢,你怎么还出来了?”
“嗯……想趁着年轻多出来走走吧……”
11
寒假里,她为我买来爱喝的茶叶,爱吃的零食,把柜子塞得满满。知道我要喝代餐粉,就去询问中医,加了好几味中药调理身体,让我开学时带着。为数不多的对话里,好多次有意无意地对我说着,她退休了,家里的生活会越来越好,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总不是很好……诸如此类的话。
后来有一天,无意中看见她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其中有一页,短短的记着这样一句话:”房间狭小,母亲脾气暴躁,会对孩子性格产生影响,我今天才知道。“
12
我悄悄走到她床边,从窗外路灯照进来的昏黄里打量她,寒假的最后一夜。
时间在她脸上刻下的痕迹是凶恶的,凛冽的皱纹与色斑布满眼周围的肌肤。即使睡着,她脸上的表情也是凝重的,凝重而疲倦。
是什么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呢,没有女性的柔美,没有妻子的温婉,没有母亲的慈爱。是贫穷吗,是病痛吗,还是和我一样,心里对爱的缺失实在太多。
我伸出手臂,想抱抱她。但终究觉得不对,又放下来。
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或许很少有人拥抱过她。无论在她匮乏苍白的少女时代,还是有了家庭之后的成年。逐渐地,她只能一味地硬着头皮,一味地拒人千里。从幼年开始,我用尽气力,想要逃离她辐射范围内的悲剧性。但怎么可能,这一刻我明白,我们何其相似。
不爱别人,也不爱自己;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却一股脑地想让自己变得强大。
经年累月,反复风化,像一具色厉内荏的壳,把鲜红的血肉抽干在顽强的假象里。
13
从大连飞往上海浦东的航班在蓄势待发后终于冲上天空。又一个寒假结束,我又离开。
望着窗外被这个硕大飞行器划过的云层,我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成了个四处漂泊的人了——这就是我曾热切盼望的生活吗。
我有过那么多的梦想,那么那么多。多得现在想想都有些可耻。
比如当演员拿奥斯卡奖,比如当运动员去摘奥运金牌,比如嫁给美国总统当第一夫人,当歌手发唱片,当女企业家震惊金融界,等等等等。但那都是过眼云烟般的事,许得最多的愿望,是在每次和她吵架之后,在无数流着泪的白天或夜晚,一遍一遍:
“希望将来不要回来。”
“希望将来离她远一点。”
“越远越好。”
飞机开始在气流里颠簸,这剧烈的晃动使我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句笑话——梦想还是不要有了,万一实现了呢。
我笑了,鼻子却突然一酸,眼前模糊一瞬。
我立刻惊慌地望向周围:优雅美丽的空乘正笃定地走过去,巡查乘客的安全带是否系好;旁边的中年男人正在看杂志,不时发出轻快的笑声;过道另一侧的夫妻俩正在聊天——并没有人注意到我。
于是我把脸别向窗口,小声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