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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不止

2023-06-26  本文已影响0人  贺一伊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天黑到一定程度,星辰就能熠熠生辉了吧?哪怕是匍匐前进形如虫蚁的人,应该也能看到。

1

八月十五这天,步水镇的月亮雾蒙蒙的,丝毫感受不到人间的欢喜。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只有零星的店铺里亮着灯,临河而建井字形结构的镇里不时传出喝高了的划拳声,和烟火哔哔啵啵的欢歌艳舞。村尾摇曳的槐树下,孤零零坐着一个青年,眼睛里只有纸钱燃烧后跳跃的火苗,脸也被映衬得红红的,周身却透着化不开的愁绪。

远光灯倏地亮起,压过低陷的泊油路水坑,溅起一片带泥的水花,洒到了槐树边上。青年头也没抬,把手里最后一刀纸扔进了火里。

过不多时,镇上便响起了尖锐的呼救声打破了这恍惚的人间小团圆。

警车和救护车几乎是前后脚赶到的,在村里经营了几十年日用小超市的岳伯,第二天跟前来买东西凑一起闲聊的人描述着昨晚的惊险。语气里竟不是害怕,而是深深的叹息,直说崔衡这孩子可惜了,正儿八经的法学系高材生,拎着一把菜刀追了他爹两条街,刀刀都往动脉上砍,要不是他爹侥幸,只怕昨晚已经喋血街头了。

镇上的人也啧啧叹着,磕着口袋里零星剩下的瓜子,搓着手,竖着耳朵,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内幕。

说起那个被砍的崔广汉,大家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毕竟一个镇上住着,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听闻的。

崔广汉年轻的时候也是有些家底的,要不然也娶不到崔衡他娘那么个书里走出的颜如玉。只是可惜,崔衡的娘并不是自愿出嫁的,只是家里穷,又还有个弟弟,才被家里偷偷收了彩礼钱,”卖”给了崔家。

崔衡的娘岳秀,那个坚韧又漂亮的姑娘,其实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学校,可惜家里人偏心,想要把钱留给弟弟,所以悄悄撕了她的录取通知书,硬生生逼着她开始赚钱养家。嫁给崔广汉后,以为摆脱了原生家庭的桎梏,却发现掉进了另一个更大的火坑。

2

“妈,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弟弟。”

崔颖看着岳秀的遗像,抬起胳膊擦掉了眼角的泪。叹了一声,端着脸盆走到了堂屋的竹凉椅边,崔衡安静地坐在那,情绪没有任何起伏,脸上亦看不出悲喜。

拧干了毛巾,崔颖擦着崔衡脸上手上的血迹,动作轻柔,就好像曾经岳秀照顾他们时那样。

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里流动着一股沉闷的不安。

“怎么回事啊,小兔崽子,再怎么样那都是你们的亲爸啊。”忽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一个敦实矮胖的身影跨进了敞开的大门。

崔颖抬眼迎着有些刺眼的阳光,冷眼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崔衡则是嚯地站了起来,左右环顾寻找着什么。

“你爸在医院躺着你们也不说过去看看,一个个的都跟着那个女人学坏了,她死了,你爸还在呢。”那人咄咄逼人地说教起来,全然不顾姐弟俩的不悦。

崔颖拉住崔衡,转头对来人骂道:“赶紧滚,他是死是活跟我们没关系。你要是再敢嚼舌根说我妈半个字,今天就让你去医院一块躺着。”

那人轻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踢了一下地下的水盆:“说到底,血浓于水,你们两个砍也砍了,气也该消了,总不能让人戳着脊梁骨骂吧,毕竟是......哎呦。”

话未说完,跳着开始哀嚎起来。

崔衡已经操起扫帚挥舞着劈了过来。崔颖见拦不住,只得冲那人喊道:“滚。”

那人终于反映过来,眼前的两个孩子,已经不是当初任她肆意打骂的毛孩子了,她这个想抖威风的姑姑,如果跑慢一点,是真的会进医院跟她哥一块儿躺着的。

崔颖拦在门口,抱住崔衡,柔声安抚着:“没事了,没事了,小衡,别理她。”

崔衡喘着气慢慢停止了挣扎,眼里的狠戾渐渐消融。

3

医院里的崔广汉一会儿骂骂咧咧,一会儿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卖惨。临床的人都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孤零零的,明明重伤却又精气十足的怪人。

他倒不是精神出了问题,而是向来知道,要怎么样才对自己最有利。自小撒泼耍赖练就的哄人和察言观色,一直让他尽得父母疼爱。在步水镇这个小地方,但凡他想要的,父母都会尽全力满足他,包括好吃懒做,打牌酗酒。

直到油尽灯枯前,还费力给他娶了媳妇,留下了照顾他的人。

岳秀虽然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但也自知难以逆天改命,所以把希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可无奈崔广汉不仅是个败家的,还是个不服管的,喝了酒就发疯动手。岳秀娘家本就示弱,这会儿更是躲得远远的,生怕泼出去的水还得收回去。

岳秀忍了几年,也抗争了几年,最后都没能挣脱出来。

“你生是我的人,死是崔家的鬼,想离婚下辈子吧。”崔广汉早早放了话,岳秀又舍不得孩子,噩梦般的年月,她只能努力护着姐弟俩。

后来,崔家的家底被崔广汉败光了,听说外面到处是机会,遍地是黄金,他便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打包一卷,跟人走了。

母子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仿佛这个家里没了崔广汉,才是幸福生活的开始。

事实也大抵如此,除了崔广汉的妹妹,见他哥几年未归,音信全无,煽动着崔家的叔伯姨姥,把母子三人逼出了崔家的宅子,自己占了去。

岳秀带着俩孩子,身无分无地住进了一个废弃的破庙里。硬是凭着一口气撑着,独自养大了俩孩子。

岳秀吃过的苦,一点都不想让孩子再吃,所以严格要求他们好好读书,将来才有选择的权利。崔颖懂事乖巧心思细腻,考上了定向招生的卫校,毕业后便回了镇上的卫生所,正好和岳秀有个依靠。崔衡品学兼优良善孝顺,小镇做题家这个词就像为他量身定做一般,虽然县里的高中信息闭塞,但他依然以全省第二的成绩进顶尖学府的法学系。

岳秀操劳一生,也算苦尽甘来,只是身体差了些,离不开药。

崔广汉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带着一个女人和孩子。

那孩子病了,需要骨髓移植,崔广汉想起了自己还有一双儿女,这才回了镇上。

崔家的老房子,已经被翻修了,崔广汉带着人直接跟回自己家一样,东西一放就住下了。他妹妹哑巴吃黄连,只能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心里盼着崔广汉赶紧去找岳秀,出了不少馊主意。崔广汉在外跑了这些年,倒是学聪明了些,知道硬碰硬现在行不通了,便天天带着孩子去卫生院围堵崔颖,求她救人一命。不然他就只能去北京找崔衡了。

岳秀和崔颖气的牙痒痒,没想到这人能无耻到这个地步。但是又怕他真跑到北京去闹,便一天天拖着。崔广汉却越演越上头,在镇上卖力哭诉着,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老婆孩子弃之不管的可怜人。

事情闹得镇上人尽皆知,远在北京的崔衡才得知了消息,他那个童年阴影的爹居然还活着,未等放假便心急火燎地回了家。

刚进门,就看到了被崔广汉气得心脏病发作,没有及时服药身体已经凉透的岳秀。而崔颖,正被她们的姑姑带着一堆人堵在了卫生所劝她去医院做配型检查。

崔衡顿时就抑郁了,脑子宕机般卡在了深深的自责里。整整三天,他就这么一言不发滴水未进地处理着岳秀的身后事,整个人都笼着拒人千里的寒气。

葬礼结束后,崔衡依然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不见人。大家都以为是他娘走得突然,崔衡太过伤心,一时还没能接受。

4

崔广汉再次找上门来,崔衡从屋里出来,漆黑的瞳仁仿若深不见底的寒潭,径自拉着椅子坐在崔广汉面前,直愣愣地盯着他。

“小衡啊,爸也是没办法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救了你弟弟,咱们一起好好生活。过几天我和你阿姨搬过来,给你们做饭收拾,你就安心回去去读书......”

崔广汉兀自说着,却发现崔衡眼睛都没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上浮现着一种莫名的笑意。顿时有些毛骨悚然的心慌,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试探着想要去拉崔衡的手,崔衡却像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地甩开了。

崔衡的手,修长匀称,是一双漂亮的读书人的手,这双手看着灵巧,其实做事有些笨拙,总被母亲和姐姐嫌弃,让他只管做些轻巧的活就好,因此一点儿茧子都没有。

回来这些天,崔衡已经见过那孩子和那个女人了,但他一言不发,众人也很难猜透他的心思。

他从来都是个礼貌谦和的孩子,邻里对他的印象都很不错。每逢寒暑假回来,有孩子上门请教题目,他都非常耐心地给予解答和帮助。镇上有孩子的家里,都把他当成了楷模,来激励自家的孩子。

崔广汉左右看了看,太阳当空,崔颖应该还没那么快下班,十几年未见的崔衡早已人高马大,远远超过了他,此刻在他面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让他想逃。于是便顺势起了身,打着哈哈溜了出去,崔衡也不追,依旧冷冷的坐着。崔广汉却感觉自己后背湿漉漉的,仿佛被人盯穿了。

崔颖下班后,才感觉到了不对劲。崔衡很不对劲,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失了魂魄。隔壁的婶子说,得去请大师来喊魂,做一场法事。崔颖顾不得那么多,立刻翻出身份证就带着崔衡去了省医院,果然,是重度抑郁症和精神分裂。

崔衡死在了无力保护母亲的那一刻。

而镇上,崔广汉的那个小儿子,也没能熬过去。跟他一起回来的女人,眼见着孩子没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到崔颖带着崔衡回到镇上时,崔广汉和他妹妹正闹得欢,一个说父母留下的房子应该一人一半,一个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该滚蛋。那木头的老房子早已拆了重建,妹妹又怎么舍得拱手让出来,干脆也耍了赖,说当初给了岳秀不少钱,房子是他们买的。

崔广汉自然是不信,但他妹妹妹夫也不是吃素的,谁也没落着好,就这么一个屋檐下骂骂咧咧地僵持着。

听说崔家姐弟回来了,孤家寡人的崔广汉立刻上了门。

“颖啊,爸现在啥也没了,你们可不能不管我啊。”

“以前是我混蛋,现在我哪也不去了,我留下安心照顾你们。”

崔广汉在崔家姐弟屋外卖力表演了几天,见没人搭理自己,便又换了法子去乡镇府门口哭诉姐弟俩弃养。

他家的事在镇上早已传遍了,都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于是安抚调解了一番,便把他打发了。崔广汉眼见着讨不到好,便索性又耍赖起来。眼见着八月十五家家团圆,偷摸着又溜进了崔家姐弟的大门,把正在收拾的崔颖吓了一跳。

“颖啊,你俩别听你妈瞎说,明明是她嫌弃我,不是我不要你们。而且这世上哪有隔夜仇呢,怎么说我也是你爸,现在你有工作了,小衡将来肯定也不错,你们不能只惦记着死人,不管我这个活人吧。”

崔颖内心里早已恨透了这个无赖的爹,一点情面没留的让他滚。崔广汉却笑嘻嘻地没当回事,依旧推开了崔颖,就往屋里进。

“你姑姑说当年那老房子,他给了钱给你妈的,所以啊这里我也住得。”他呸地吐了一口痰,一转头,发现崔衡回来了。

“崔衡啊,你小子,文化人,别动手啊,我是你爸。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得给我养老。你妈就是个福薄的,怪不得别人,我......哎呦。”

话没说完,就被崔衡狠狠踹了一脚。正准备坐地哭喊,让人来评理,却瞅见崔衡操起了菜刀,毫不犹豫地砍了过来。崔广汉往旁边一闪,刀砍在椅子上,立刻便是寸余的深痕。

崔广汉瞥了一眼,知道崔衡动了真格的,吓得立刻就往外逃去,崔衡也提着刀追了出去。崔颖惊呼了一声,赶紧也跟了出去。

崔广汉侥幸没死,倒不是崔衡手下留情。只是崔广汉惯会躲闪,又溜得快,哀嚎着引来了不少乡邻。

派出所的人虽然出动了,但到底是家事,崔衡又有诊断证明,最后也不了了之。

崔衡刀砍崔广汉,吓走了恶姑姑,这事第二天也传遍了步水镇。人人都说,这孩子看起来斯文清秀,狠起来也是真狠,豁得出命来。

崔广汉心知自己若再敢去招惹,那小子真能六亲不认让他命丧黄泉,因此出了院便又巴巴地回了他妹妹那。他妹妹原想着再来一次威逼利诱,可见识了崔衡的失控,镇上也再没人敢去凑这个热闹了,只留下他们自己一天天狗咬狗的消磨着。

只是,也有人叹息,这世道终究还是欺负了老实人。

5

“姐,对不起。”

“会好的,小衡,会好起来的。”

崔颖递了一杯水给崔衡,见他把药吃下去,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崔衡的状况已经好了很多,慢慢愿意开口说话了。偶尔出门也跟往常一样,跟左邻右舍都和和气气的,只是不能见到崔广汉,一见着就跟仇人似得,追着砍。

所以崔广汉也不大出门,就在家猫着。他妹妹无奈,只得凑了一点钱,劝他干脆躲出去别再回来了。

崔广汉年纪大了,哪里还愿意再出去折腾,可崔衡不放过他,在镇上根本是待不下去了,只好趁着天黑又悄悄溜走了。

步水镇的街头又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呼呼的风声夹着丝丝冬意。南来北往的车辆每每经过步水镇都会堵上一会儿,喇叭声经久不觉。

崔衡收拾着家里的书本,忽然听见门外好像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声音飘忽着陌生又熟悉。将信将疑地开了门,几个跟他身形差不多的年轻人就涌了进来,还带着大包小包的不少东西,竟是他的大学室友们。

崔颖回来时,差点以为进了贼,家里一阵阵喧闹笑语,待看清后又忍不住欢欣起来。

会好的,这三个字,仿佛到此时,才不那么苍白无力,而是充满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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