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秘闻录》系列小说《你的风雨桥》
《你的风雨桥》 长篇连载
九、定居
你在这个干干净净的小旅馆里一连住到第五天。从梵净山下来后,一种莫名的感觉一直笼罩着你,你说不清是因为梵净山让你放不下什么,还是遇到的那个女子触动了你的什么情愫。你在县城周围的景点都转了转,拍摄了一些可以入画的资料,县城周边的风景也还是很不错的,一切都给人田园牧歌般宁静祥和。有天下雨,太滨河与文孝河一起涨水,两河汇口的景色,一清一浊,不能较重庆朝天门码头你所看到的嘉陵江与长江的清浊并流壮阔,但也是另有一番小洞天的感觉。八月的田野,水稻已经全部收割完毕。雨后,雾气萦绕着尖尖的山峰,当地人热情地告诉你,你看到的那些恍若仙境的山峰,像是一群大象,而河对岸的山头,是三只卧倒的狮子,这个景观叫做“三狮拜象”,你淡淡一笑,大象狮子不是佛教的祥物吗?想不到一步一景的小小县城,每一造化,都与佛家有缘。傍晚时分,你也穿起泳裤,到长长的溢水坝里与城里人一起游泳,惬意十分。
这天晚上,屋里闷热,出来到河边散步,走到一座桥上时,你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你接了电话。
“木哥,最近还好吗?”
“你是?”
“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了?我是俊杰。”
你赶紧打开脑中的记忆薄,来找俊杰这个人。
见你没反应。那边又说了:
“高中同学你不记得了?咱俩前后桌来着。”
“哦,不好意思,我大学里也有叫俊杰的。一时没想起来,不好意思。”
“呵呵,看我还记得你的混名,还别说,那时候的你,确实太像台湾那王杰了,只是大家笑你少了点王杰的水色,杰变成了木——哎,看我,尽聊些啥。说正题,我刚从日本回来,遇到了不少咱们高中时的同学,问起你来,说你在大学教美术,我们计划搞个同学聚会,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电话,暂定在这个月十五号,省政府那地儿,蓝天国际大酒店,一定要到,我通知你了啊。”
“实在不好意思,我已经不做老师了,现在我人在贵州,怕一时赶不回去。”
“啊——没关系,尽量赶回来,我也只能呆几天,我们公司跟咱们市里一家企业谈一个大项目,我负责,所以才有时间回来,谈好了我马上就要回去。”
挂了电话,你想起你出走之后就换了手机号码,几乎没有跟家乡的人有过什么联系,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只有少数几个同事和朋友,也只是在过节的时候发条短信相互问候一声。每个人都忙,没有时间来真正珍惜友情,而你,则是为了心灵的清净,减少不必要的怀恋,想不到今天居然接到了已经数十年不见的高中同学的电话。
对于同学聚会一类的活动,之前你当老师时,大概每年都要参加几次,当然有时是大学同学的聚会,有时是你所教授的学生聚会,一定要邀请你去参加的那种。一般的模式是先吃饭,有些人喝得大醉,接下来开始的就是对往昔的追忆,譬如当时喜欢某个女生了,憋在心里多年没讲,直到人家做了孩子妈,才借着酒精的掩护讲出来,一搏众笑。吃饭完毕后,总是要找个娱乐场所开心一番,当然有时候钱花到位了,还要外出旅游,也算是聚会的一种。在聚会上,人生来不平等或后天的奋斗改变命运的例子便一一展示出来。当时你的同学中,有继承了家庭企业,顶了他爸爸的位置,保险柜生意独占了全省市场;也有读大学时没有钱吃肉菜的乡下小伙子,因为努力打拼,也有了事业,在城市安了家。自然有命运的走向不太好的,有英年早逝的,也有出国留洋定居国外的,不一而足。每到这种场面,人生成了最为精彩的没有彩排的戏,“哗”一下呈现在所有人眼前,有人唏嘘有人得意。聚会结束,带着一沓子名片挥手告别,继续各自的生活。而在你的学生的聚会中,你看到的更多是年少轻狂,对生活的不屑,对命运的不服。
见多了自然就不奇怪。实际上,你并不反对这样的聚会,如果你没有横遭婚姻的变故,没有给自己的决定斩断后路,或许你也还是在参加一个又一个聚会,每夜在城市的霓虹灯下熟睡。但是,你出来了,你深深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超尘脱俗的人,要超凡脱俗太吃力、代价太大了,人很少能过得了自己的心关,因此没有人真正能做到超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你不是圣人,也不是王小波笔下那只敢于挑战周遭的特立独行的猪。你只是一个蜗居在学校里,安分于城市生活的普通人,但是因为命运的拐点,因为要兑现对自己的承诺,你出来了,这是你真实的生活状态,没有必要去讨厌活在名利场中的人,也没有理由去批判活在柴米油盐困惑中的人,那是他们的轨道,正是因为人生而不平等的现实的存在,这个世界才显得平衡,你只要将你的能量转化为你的美术作品,传递给能够领悟美、享受美的人,就足够了。
你曾在梵净山的浓雾丛林中作出一个决定,在这个还没有被旅游者踏平山巅的地方留下来,生活一段时间,让自己停一下,静一下,好好在色彩与光影中勾画点东西。
第二天一起早,你到县城一条街道拐角处的公告栏寻找房屋出租信息,打个几个电话,才联系到一个靠河边的房屋。
房主人要去外地做生意,说在广东中山开了一个饭庄,生意火爆,需要长期居住在中山,家里的房子也不需要卖出去,放着也不好,就想把整栋房子都租出去。
他的房子比较宽大,共有四层,装饰没有任何讲究,倒是干干净净。最低一层有一个卷闸的门面店临着一条相对偏僻的河边街道,后门打开,有片种了月季的小院子,院墙有个铁门,门外就是太滨河坝,感觉非常清静。于是你跟房主签了三年的合同,将整栋楼租下,付了他不能带走的床、家电押金,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安定下来的住所。
两天后,房主就收拾停当,交了你钥匙,你简单买些生活用品,买被子蚊帐住了进去。
这房子的底层原来做过建材生意,所以一直堆放着钢材,直到你来才被清空,二层被隔出来五间屋子,有一些简单装饰,每个房间都摆有床,以前是用作客房,打麻将娱乐的地方。第三层是住房,有两个小房间,一个书房,还有一个大大的主卧,打开窗户,正对着河边的树林石滩,河对岸是尖尖的山头,山下面是连片的一湾绿油油的菜地。主卧里的卫生间,房主设计了一个圆形的澡盆,如果想泡个热水澡,也很不错,第四层是一个通透的楼层,只隔出了厕所,其余部分空荡荡,感觉能布局一个小型的会议室,四层有楼梯通道屋顶。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还是头一次。以前在城市里的房子才一百四十多平米,你跟妻子包括朋友们都觉得是大房子了,但比起这房子来,才显出人满为患的城市居民感观的狭窄。你做了一个简单的调整与装饰,一楼空出来,但将来如果有必要,可以开个画室,招收一些学美术的学生,当然你的积蓄足够你不用工作过十多年安稳的日子,开个美术培训班不为赚多少钱,算是对自己的一种生活的保护,如果能带出一些不赖的学生,也算是对这个地方做点贡献吧,对于需要住宿的学生,可以让他们住二楼的房间,而三楼做你的生活空间,四楼则请木匠做一些大点的木架子,用作个人创作室。
花了十天左右,刚好是你高中同学聚会的时间,你的在江源县城里的居所已经基本按你的意愿确定了下来。此时,俊杰他们或许喝酒正起兴,而你坐在四楼雪亮的聚光灯下,看着满当当的绘画材料,心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当天你放松心情买了些红酒,储存在冰箱,并采购了两大包方便食品提回家,你从鸭舌帽沿下,看到这个小县城人对你投来的好奇的目光。
晚上夜幕降临的时候,你走到了第一次来到这县城吃本地米粉的叫做“安定羊肉粉”的小饭馆,老板娘自然还记得你,问你怎么还没有爬山吗?你说早已经爬过了。她有点惊奇:
“爬过了梵净山,还继续呆在这里啊?你是做生意吗?”
“不是。”你笑着说。
“那你一定是开发房地产的老板了。我们这里倒是很多外地人来,准备开发,从明年开始,要规划了,自家修房子是不允许的。”
“我不是来搞开发,我以前在大学教美术,现在来这里是想画一些画。这地方生态保持得太好了,我想在这里留下来呆一段时间。”
“那真是太好了,你是画画的啊。我家屋头兄弟,也在中学教学生画画,明天你还来,我喊他来,认识认识。”
你连声道谢,店主人也来了,跟你坐在一起聊天,问你对梵净山的印象如何,问你对这边的生活是否能习惯,问你能不能吃得辣,问你有没有固定居住的地方,离开了处处设防的城市,这样与陌生人当面交流这些信息,你从店主人夫妇热情的笑容中看出这是不需要太累太防备的一个地方,于是一五一十做了回答。店主人给你出主意,可以去中学应聘美术老师,你以前是教大学生的,绝对没问题能找到工作,如果不想去,就自己开个画室,你对他们的建议做了认同。此时,有一个大客车满满一车人全部拥到这家米粉店门前来吃饭,店主人夫妇忙着起身招呼,吩咐你明天来,介绍他兄弟给你认识。
谢过夫妻俩,你悄悄地走了出来,其实你还不想这么快就认识朋友,想一个人多熟悉熟悉这里的山水田园空气,而后再慢慢铺开生活节奏,融入到这个地方的日常中。你清楚地知道,如果要获得一些人文方面更多的信息,创作你一直筹划的人与自然相处之道的作品,就必须结识当地的文化人、画家、教师、宗教人士等,他们扎根在这片青山绿水的土地上,可以带着你深入到生活的核心,寻找或捕捉一些珍贵的素材和意想不到的灵感。
你的创作计划,分为这样几类,一类描绘自然风景。如今摄影摄像技术的发展,已经将这类的美术作品挤兑到市场边缘,而现在数码技术的发展,更是将每个人都塑造成了摄影人,随时随地可以用小巧的数码相机任意获取自己想要的景观,并加以艺术材质的装饰,也算是个人艺术品,如果够专业,则能将照片卖到相当不错的价钱,你有个同学就是搞摄影的,专门在西部游荡,拍摄边缘人群的生活状况,据他说他照片卖到香港那边非常受欢迎,高的时候一张照片卖到了十多万。
另一类则是描绘人物的各种生活状态。这类作品以西方肖像画为发展轴线,到今天,已经演变成了诸多现代的创作技法。但是写实主义的人物画在数码技术与电脑软件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已然不再受人追捧,甚至今天连人物摄影照相都不再受人青睐,去照相馆留影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人物类的画作只是美术学院里基本功的必修,在社会上已经成了小众的自娱的东西。虽然有人对传统美术的式微与没落不愿意承认,他们始终觉得绘画作品是阳春白雪,数码摄影技术不堪比,喝稀饭是喝稀饭,吃馒头是吃馒头,是两码事,以此来证明传统美术还有强大的生命力,但是世界性的绘画艺术的发展疲软,正与世界性的小说艺术的发展困惑一样,找不到更好的题材,找不到更新的表现方式,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因此,你打算对自然风景与人物生存状态这两类的作品做少量创作,主要用组画的形式,来表现一种你认为是新的美术创作主题,叫做生态美术。生态美术用构筑小说的情节架构方法,来表现人与自然、人与文化的关系。这个想法来源于你曾经参观过的一个德国艺术家在京城举办的个人画展,他用传统的绘画手段,表现科技的发展给人类带来的种种好的坏的后果,并切实地表达了他的终极人文情怀,他担忧将来科技发展会使每个人都成为单一的独立存在,人的社会属性将会被慢慢瓦解,每个人都活在自我的世界里,任意妄为,人类共同的精神准则与道德律令将不复存在,人类对地球的奴役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那将是人类自我毁灭的道路。而你的生态美术,正是基于解读这位画家的情怀而产生的,你所想要用你的画笔表达的,是人与自然在相对平衡的状态中发展,人与自然相互依赖相互影响而书写的历史,其中生态的变迁、人的生存变化、文化的传承与断裂,你都要用画笔凝练地呈现出来,这是你对自己的艺术之路的挑战。
第二天上午,你见到了店老板的弟弟。
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干练的男人,个子不高,留着小背头,戴一副茶色眼镜,看到你过来,赶紧笑脸相迎,跟你握手。然后他就笑着自我介绍,贵州师大毕业,也是专攻美术,在县中学任教五年,有艺术类考生通过他的培训,已经成功上本科线达六十多人,换言之就是每年在他培训的学生中,有一半能上本科院校,你连声说不错不错,他笑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感觉像个大孩子。你也自报家门,他听了啧啧称赞,说以后要跟你多学习学习,你回谦道岂敢岂敢,我初到贵宝地,还需要你们多多照顾。
随后,这位叫做田佩光的美术老师带着你去转了一些县城里的人文景点,有木质房屋构成的长长的旧街道,街面上家家卖豆腐干,田佩光说这个县城的豆腐干历史很悠久了,起码有百年以上的工艺积淀,不添加任何人工色素、防腐剂,是很正的绿色食品。制作豆腐干要经过多道工序,黄豆要选颗粒等大的,磨豆腐的水必须要龙井的水,点豆腐时要掌握石膏的剂量,点到刚好,豆腐不老不嫩切成长方块,上案板晾半天,然后就由专人坐在案板前,慢慢地横刀切片,每片厚度要均等,然后放到大大的形如斗笠的大竹筛上,挂在门前晒,晒到一定时候取下,窜起或真空包装,这样就做成了本地特产豆腐干。
跟田佩光来的时候,正是家家忙着做豆腐的时机,还不见有切片加工的展示,一般切片的人都要坐在门口,一边招呼生意,一边展示刀法,也算是一种朴素的活广告,每家门口都挂着大大的斗笠,一条街排开,甚是壮观。田佩光说秦老师,闭上眼轻轻地闻一下,看什么感觉。你照他所言,闭上眼,呼吸几下,淡淡的豆油香味钻进鼻孔,非常惬意。他看你笑了,就说这感觉还不错吧。你连声应允,并对这位美术老师产生了点点佩服之感,或许美术对他而言,仅仅是谋生的手段,但他却有着细腻感官,随时能享受美,这倒真正符合了一个艺术家所必有的特质。
傍晚时分,你用下午刚买到的鱼竿坐在屋后的河坝上钓鱼,田佩光赶过来了,他还带着两个年纪差不多的人。
“这是北方来的秦老师,教美术的。”他一见你,就跟他带来的人介绍你。
“秦老师,冒昧了,这是我的同事袁老师,也在大学教过美术;这一位是我的朋友,贵州省书法协会的刘老师,现在是锦江书法协会的副理事。我跟他们提起你,他们都想跟你认识认识,学习学习。”
“不敢当不敢当。”你与他们一一握手。
这两人都是青年才俊,眉宇间自然流露着艺术爱好者特有的气质,特别是搞书法的刘老师,面相非常不错,五官收放恰好,如同一尊佛像。你邀他们进屋到三楼的起居室就坐,整个屋子里原有的摆设均让你用大块大块米白色的布分别包了起来,连同原来挂的相片你都统统取下,墙上只打着黄色的灯光。他们三人一看,立刻称赞起来。田佩光说跟这房子的主人是亲戚,以前来玩过几次,感觉太像一个与本地家庭一样的普通住家,结果被你用白布这样一包,居然很有现代居家的设计感。你笑着说哪里哪里,我仅仅是喜欢简洁而已。袁老师认为现在居家装潢,他更喜欢现代感,不需要做欧式装潢的繁文缛节,也不需要做中式的精雕细描,更不必拘泥于某一种风格,对空间也无需搞太多切割,只要用油漆、布料、灯光就完全可以营造出一个很舒适很前卫的居家环境,讲完了冲你笑笑。
你倒是很认同他的观点,但普通老百姓情愿贴金贴银,装得华丽,甚至要求更多的实用价值,不像专门搞美术的人这样放得开。
想不到才来几天,你就认识了一些新朋友,这些朋友都是与你一样在艺术的海洋中漂浮的人,而且都还有些不错的见解,他们请你去喝酒,你婉言谢绝了,你怕过不了多久又回到以前的酒肉生活,送走他们,你依稀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地方的生活,可能就此展开。
在生活中,你需要朋友的交流沟通相互照应,但是在创作中,你需要的是强烈的自我意识和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