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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

2016-09-25  本文已影响680人  陈观南

陶渊明,以朴素老农的身份,成功抵御浅薄的历史视角。

我们这个叫“中华”的老祖先,走了很久的路,路上更换朝代的衣服,修补大大小小的孔缝。风尘仆仆的背影,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穿梭。

这些人群数量十分庞大,在他记忆之河中,能够遗留谁的印痕?

满室书架生尘,偶然闯进一人。掌灯清扫,掉落一册,随手一翻,尽是族谱姓字。掩卷独坐,眼前不过游人成行,委实无聊。

其实,这就是廿四史本纪最多的状态。我们没有那么大的记忆容量,老者也没那么多的精力梳理历程中偶遇的每个人的存在。历史汇聚成海,汪洋之中帆船点点,并不一定恒在,皇帝的宗谱密密麻麻,有几个没有解离深水之下?反倒是他们,成了历史最诡秘的渊薮,大善大恶,极伟极卑,积一世之功,却崩殂而散,往昔朝贺的脚印,失于尘土之下。

历史对普通民众也拎不起来,记述者往往把他们设立成一个广大的集合,以共同诉求的话语放进史册,附于大人物的粗枝末节。英雄造时势并不虚假,还有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依靠宏大的民间力量彪炳汗青,被遗忘的,也正是这些无名小卒。谁替他们发声?司马迁听见了士卒老母的悲哭。

农耕状态,数量最多的是农民,被忽视最多的也是农民。普遍印象是,他们不懂政治,不明机要,不知文理,不谙大德。他们似乎只知根本,没有大气候,振臂一呼便响应云集。但是,不以根本的社会夙愿为发端,国家走不到清平气象。他们的思维并不复杂,但就是这样简单的心愿,却通联着人类最高深的生存命题:出存劳,得存遇,踏实、快乐的度过一生。

平凡如斯,奇崛如斯。以群体形式出现,最终大浪淘沙无人闻。接舆凤歌,歌尽人远;沮溺耦耕,不知所终。他们被写进诗里,诗人关怀着生命。

历史最深沉的遗产,莫非展现世间与生命的精诚作品;最深情的遗嘱,正是探讨人生与生活的严肃哲学。陶渊明的出现,正切合了这样的主题。

关于他,很多人都在谈论他遭遇的官场如何腐烂,于是“不为五斗米折腰”成了津津乐道的谈资。

陶渊明看上去是一个守旧派,无论是江州祭酒,还是刘敬宣、刘裕的幕僚,他都想着为晋朝做点什么,但是并非如此。刘裕当时杀害不少忠良,这让他很反感,回到了家中。守旧派只是政治意见上的划分,绝不能以此扼制诗人思想上的自由。陶渊明心中惦念的,是民风淳朴的时代。顺着上古传说,他回到了羲皇上人、葛天氏的时期。人群没有分清界限,彼此睦友,鸡鸣而作,日落而息,不必骨肉相亲。发自真诚的友善,心有桃源。你看,陶渊明还有几分墨子的影子哩。

他有自己的生命观,辐射了对世界的看法: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因为认识到人生的漂泊不定,云雨无常,他一再追求人生乐事,享受生活的本来乐趣。醇厚而简练,早熟而深刻,一再辞官,一再退隐。他对孔子颜回一再鞠躬,但对他们经世观念很少提到。箪食瓢饮,君子固穷。

人场利害关系不一定播种恶毒,但它一定趋向俗气。大隐隐于市,所谓外圆内方,谁能确定不是慢性病毒?

陶渊明执意摆脱规则,摆脱关联。田园之中,他享受梦寐以求的东西。这种东西,在江州祭酒的办公桌上没有,在二刘幕府的庭院中没有,在彭泽县衙的文书中也没有。他要向田间虫鱼找寻,它在老农相谈的家话中,在荒山废旧的锅灶中,在葛巾漉酒的醇香中,在月下荷锄的归途中。

我们建立关系,建立壁垒,正是为了生活的满意度。但建立和执行的过程,有很多人背离了初衷。

本是为了望月登临高楼,他们却沉迷在高楼的结构与材料,享受俯视的快感。

陶渊明是个渐悟者,反复体验,真谛越来越清晰的时候,这栋楼也渐渐坍颓。他在尘网之中摇摆了十三年,看准了层层网络上共通的命门,奋力一跃,脱离出来。

他欢快地享受生活之乐。

初春田野,嫩草钻破融冰,陶渊明和农夫坐在地头,看溪壑细水长流。他爱读《史记》、《山海经》,饶有兴致地为其作诗。不汲汲于富贵,却汲汲于饮酒。刚酿的酒需要过滤,他连忙取下头上的葛巾,只为最快尝一口新酒的味儿。邻居有酒,为客也不作假,饮醉而返。他蒙蒙地抬望门前五棵柳树,南窗下伏案而憩。诸葛亮山岗高卧,心念重重,陶渊明却心地悠悠。

谁也不能阻拦时间的江河奔流不返,高堂青丝成雪,山水无言,四时无声,蓬蒿之下没有幸免者。关于生死,他有最质朴的见地: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他活着的时候,就想到身后事: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悲喜之间,情过一瞬。同是沧海一粟,无需复多虑。假于名者多累,假于利者多损,这些名利于生命来说,并不构成全部,它是生命的附属品,实在微渺。

真正的大事,是夕阳之下,趁着酒的余晕看这样的风景: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人境?车马?我结庐而居时心早远离。

一丛淡菊,一座南山,迷迷氤氲,颉颃归鸟,这才是他的家园。繁嚣的世界里突然有一处跑调的宁静,既是不和谐,也是独一无二的和谐。一张斑斓的图画有一处天然的空白,让那山气弥漫,让我的小地方干干净净,那些杂乱的线条、色彩浸濡不了这儿,谁也涂抹不了。她太吸引视线,让外面的世界无地自容。他既在这个喧闹之世,又不在这个喧闹之世。他和这里已经熔铸。这个意境既完整又完美,既安逸又淡雅。云气缭绕的大山边,人如豆芥,一大一小,一对一望,便有了生活,有了自然,有了生态。

这首诗歌,难道不正是陶渊明的生命境界?

他用最简单的身份,从着内心的自然,与天地精神往来。

在他的笔下,我们见到素净清雅的风露秋夕、云霄丛雁,微雨高林、叩枻秋月,清池秋霜、西河沦日他把黄土一抔,花草一采,纸上一合,即成最早的山水画。一份无关蒹葭雎鸠的单纯,只为山川之美,只为田园之丽。他偶然创造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新派系,从此一大批人开始围绕这个主题进行接力式的创造。他们派系的初祖竟是如此平凡,又如此伟大。而这些,都是个人甩掉花哨后,回归心的自然的伟力。

回归时间,在彭泽县衙八十三天之后,405年的冬天。

凛冽的朔风浇泼肃杀的冷冬。一叶小舟,茫茫大湖,熹微的晨光撩拨着陶渊明的热情荡融湖冰。他恨不得转眼便是家舍,那条草径已经荒凉太久。

陶渊明这一路上都心切如焚,不停问船夫水路,不停地在想田舍生活:家里该早早备好了清酒,孩子们该远远出来迎接。每天看看院子里的树,倚在南窗静静神游。或者出门在附近游玩,和飞鸟孤松为友;抑或亲邻聊叙作欢,轩窗边琴书为乐,春天他们会相告下田。

这段自说自话,正是他解脱了羁绊,所看到、想到的灵魂生机。他终于要赶回自己的世界,那里有静谧的深邃。大音成曲,无弦琴鸣。

后来,孟浩然、李白、王维、白居易、苏轼等人纷纷与其相交。

我们为什么如此钦慕这些历史中人?从陶渊明身上或许能找到解答。

他是穷农夫,他是穷诗人,但又如此富裕。他不曾直白相告,却以云山缓缓隐去的背影,和茫茫鄱阳湖那一声苍远深沉的呼唤,撼动了整个穹宇,震颤了无数人的心灵:

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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