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餓瘦愛情
01
當我從湘市回到香港時,安德烈果真已經回蘇黎世了。
他千裡迢迢來到香港,但他沒有見著我。
“那天我下了飛機,在接機大堂沒有看到你,我想也許是交通障礙,所以你遲了,你一定正在來機場的路上。
我站在機場大堂,和我乘同一班機的人都被接走了,只有我還站在那裡;另一班機又到了,所有的人又被接走了,我還沒有看見你。
我在機場大堂等了兩個小時後,去公用電話打電話給你,你的電話是語音留言 ,“電話暫時未能接通”,我只好獨自從機場到了酒店。
我去了你上班的酒店找你,你的同事說你正在休假,他們不知道你在哪裡……
我在香港呆了七天,我天天去你上班的地方找你,但你一直沒回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你,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現在我已經回蘇黎世了。我曾想過跳進維多利亞港,不再回去,永遠留在香港,因為即使我回到蘇黎世,活著也只是一種痛苦,活著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但我想,我應該搞清楚,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應該向我解釋一切的事情。”
我給安德烈寫了回信,我想這是我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
“對不起,安德烈,我不能和你在一起。聖誕節我不在香港,我去了我媽媽那裡,所以你沒有見到我。我原以為我們會在一起,但我發現實在是太難了,對不起,安德烈。”
然後,我瘋狂啟動了刪除鍵,刪除了和安德烈有關的一切東西,郵件、手機信息、照片,然後封鎖了郵箱和他的手機號碼。
我決定將安德烈從我心裡刪除,就當我們從來沒有遇見過,也當這一年的愛情只是做了一場夢。
02
在心裡割舍一個喜歡的人是很痛苦的事,要拿出自戕的勇氣,刺向自己的胸口,將那個人從心裡面活生生地一點點剜出來。
雖然已切斷了和安德烈的一切聯絡,但無法抑制的思念卻如耦絲一般在心裡拉拉扯扯,輕微尖細的撕扯常使我胸口隱隱作痛。
我常常忍不住想發信息給他,告訴他我還是很想念他,告訴他我改變主意了,我還是想和他在一起。
沒有人可以拯救在痛苦煎熬中的我,我像一只蛹在黑暗的繭中獨自掙扎,連可以傾訴的人也沒有。
春天的時候,我還在愛與欲的掙扎中。我想我不能再容自己掙扎下去,我應該想辦法將這些愛和欲都徹底清理出去。
我開始只吃極少量的食物,我想,或許這樣可以將那些還在頑強掙扎的欲念餓瘦,將我身體裡面對一個男人的渴想和愛情餓死。
我祈求內心能漸漸歸於安靜,離開那些紛雜的欲念和感情纏繞,現在我只吃僅可以維持最低生存的食物,一整天的食物就是早上一碗牛奶麥皮和午餐一小份蔬菜水果,沒有進食任何米飯或肉類。
聚減的食物,剛開始我覺得饑餓,但過了兩三天後,我的身體似乎開始接受了沒有食物供應這個事實。
我變得安靜,從裡到外,我變得少言寡語,因為力氣減少,也因為很享受那種整天不說話的沉寂感。
我仍是要上班,當我和客人說話時,我聲音柔細,但客人能聽得見,他們以為我原本就是這樣一個極其柔弱沉靜的人。
四十天後,我變得極其消瘦,身上沒有了一點多餘的脂肪,洗澡時,我看見自己完全平坦的腹部。
激烈的欲念終於隨著身體上的脂肪一起漸漸退去,我感覺從裡到外很輕,心裡也漸漸平靜下來,那些情欲的渴想終於萎瘦,變得極微弱,後來似乎是死去了,因為心裡不再有掙扎了。
一個男人和他的愛情終於從我心裡徹底剝落掉了,成為了過去。
只是,我不知道安德烈在蘇黎世那邊,是怎樣從他的愛情裡中走出來。
03
春天香港的空氣極濕潤,經過尖東廣場,落紅滿地,是木棉的花瓣從樹上掉落,觸目驚心地鮮艷和慘烈,愛情和青春正是這樣從女人的生命里剝離,落地成泥,最後不知所蹤。
我在一棵木棉樹下的一張長櫈上坐下歇息,我抬頭看見那棵木棉樹,只剩下灰色枯瘦蒼老的樹干,沒有一片葉子 ,也几乎掉光了花朵。
它在那裡好几十年了吧,沒有挪移過,因為它沒有腳,不能選擇自己的道路和要去的地方。
它的命定,就是要站在這裡成為風景。
我就像一棵沒有腳的樹,曾無數次想移動,想逃跑,可每次拼命的掙扎,只不過是搖動了樹葉,搖落了花瓣,移動的也不過地上的樹影。
過去的一年,我一心謀劃思量著著離開香港,離開大衛,離開和他們住在一起的處境,然後和一個我喜歡的男人開始全新的生活,出逃的門似乎也開了,但最後,我還是在原處,我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羈絆著、禁錮著,那種禁止我的力量,也許是來自我自己的內心深處,也許只是一種無法對抗的地心引力。
人能為自己選擇命運和道路嗎?似乎能。
誰不曾為自己籌算美好的道路呢?可往前走,卻發現風景非自己想像。
大學畢業後我的生活,以及後來移居到香港,看似是自己選擇的生活和道路,其實并不是,我覺得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在立定我的腳步、掌管我的道路。
若我這些內心的默想和對話是對的,那么,那個在冥冥中掌管我命運者,求你賜福我,引領我走一條光明的坦途,請不要再容讓我陷在困苦和荊棘中。
若安德烈出現在十五年前,我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年輕女子,無牽無掛,無知無惧,我一定會跑過去,以飛蛾扑火般的勇氣,就像當年我嫁給大衛一樣。
只是到如今我已經曉得,我怎麼跑,也只是從一個男人身邊跑到另一個我認為好些的男人身邊,從地球的這邊跑到地球的另一邊,無論我怎樣東奔西跑,也跑不出這紅塵人世的種種悲喜。
人生不過是做一場戲,劇本早已寫好,情節早已編排,我只是在命運中扮演一個叫“瑪格麗特”的女人,做一場戲給世人看,我不要入戲太深。
04
作為一個女人,我掛著許多身份,我是我媽媽的女兒,我弟弟妹妹們的姐姐,文菁和小偉的大姑姑,大衛的前妻,安德烈的情人,酒店的女職員……但在我生命的最核心裡面,有一個最本質最強烈的身份,就是小卡的母親。
現在我是一位母親,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裡面成了一位徹底的母親。
一個女人的生命裡頭,有兩種最強烈的感情,一種是愛情,一種是母性。
一個女人也許會為了愛情痛苦得去死;而一個母親,卻可以在几乎要死的痛苦中為了孩子而活下去。
愛情是讓人去死,母性卻讓人活下去,一個女人最大的痴情,是在她作為母親的時候。
我最親愛的兒子小卡,讓我體驗了生命中最深刻的種種痛苦,生產他的痛苦,為他憂愁的痛苦,愛他的痛苦。
感謝上天,給了我這個兒子,讓我成了一位母親,讓我的生命因痛苦而深刻,因割捨而豐滿,因軟弱而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