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游龙 第七章
第七章 青青黍苗 悠悠吾心
霜月见众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对，不由地摸了摸脸颊，顿时浑身一颤，心里凉了半截。
坏了！方才禁不住灼烧，我竟然露出了本相……
而姬轩辕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只见眼前的霜月，脸颊上是一片片凹凸不平闪着幽兰色光泽的鳞片，然后透过破碎的衣物露出来的身躯、手臂、长腿，全都覆满了这种诡异的鳞片，那些往日记忆中白皙清爽的美貌早已荡然无存！
众人畏畏缩缩抖如筛糠：“妖怪……”
霜月急忙辩解：“大伙别怕，我不是妖怪……”
姬轩辕一把打断了她的话：“霜月，你竟是妖怪？！”
霜月摇了摇头，目光中似有万般纠结，“我并非妖怪，我是人，是居于地下的石人。轩辕，请你相信我。”
“石人？”姬轩辕看了看石头旁倒下的数具血肉模糊的猿人尸体，心中纠结万分。这些浑身毛发的兽人如今都水火不容，何况你这个浑身鳞片的妖物……
“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姬轩辕语气冰冷眉头紧锁。
霜月点了点头，“好，你问罢，我知无不言。”
“你跟随先首领从东海孤身入我族，逼先首领收你为义女，你到底有何目的？”
“阿父收我作义女，此事并非我逼迫他做的，而是阿父与我族达成了一个条件……”
“你族？”姬轩辕粗暴地打断了霜月的话，连连冷笑：“好个你族，看来……你终究还是个异类！”
“对不起，我虽是石人，但我绝无恶意……”霜月苦笑着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我们石人原本也是人，只是长年居于深渊。自七千年前那场浩劫之后，人类几乎灭绝，石人中原本属于人的血脉越来越稀有，甚至癫狂失语，所以迫切需要通过与人类通婚来重新改善石人血脉……”
姬轩辕默然无语，看着原本心爱之人变成了一个陌生又狰狞的妖物，真的不敢想象自己方才还满心欢喜地想要取她为妻，而那些在心中藏了不知多久的甜言蜜语，如今早已忘诸脑后了……他心中万念俱灰，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留你不得！
“你走吧！离开这里！”姬轩辕冷冷说道。
“不！不要赶我走！”霜月悲痛万分，苦苦哀求道：“我必须生下一个孩子，一个属于石人的孩子，只要你答应我，我可以行云布雨，让黍谷丰收，让大伙不再挨饿，这也是当初我答应阿父的……”
“不要说了！”姬轩辕愤怒地吼道：“你走！你再不走！我就杀了你！”
他颤抖地指着远处漆黑如墨的山林，那是妖邪横行杳无人烟之地，此时乌云遮蔽了明月，天地间透不出一丝光亮，那些在浓烟中扭曲的黑暗，看起来就像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一口便能将猎物吞噬得一干二净。
霜月见姬轩辕心意决绝，苦笑许久再无半分念想，终于还是拖着沉重的脚步，孤身一人连夜离开了黄族领地。
姬轩辕遥遥望着她的背影消逝在黑暗中，难过地低下了头，手里紧紧拽着许久的那串珍珠颓然而落，掉在地上，四散分离……
……
“那是我从十二岁开始在东海潜水寻觅的珍珠，年复一年几经辛苦，好不容易才攒到了九颗，祭礼那天原本要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其实我第一眼见她时就已情根深种……”姬轩辕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将东西放在桌案上，那是一串晶莹透亮的珍珠，个个饱满圆润，虽过去十数年，却从未蒙尘。
青女看着这定情之物，沉默了良久才说：“这些事，我师父从未跟我说过……”
“也都是怨我，我没有保护好她。”姬轩辕深深叹了口气，转而又向青女询问道：“不知你师父有留下什么遗言吗？”
青女点了点头说：“先师确有留下几句话，我此番下山便是她嘱咐好的。她嘱咐我说，若是华夏族人遇到灾厄，务必前来相助。”
姬轩辕低头致谢道：“多谢药师大人此番相助，若没有药师大人三番两次出手，只怕我族在劫难逃。至于大祭师禽桑的恶行，我其实早已起疑，暗中查访数日，发现他以葵棘行迷惑人心的巫蛊之术，还处心积虑地构陷你，所以此番必定不会轻饶！”
“来人！把禽桑押进来！”
“是！”武罗领着两名士卒将披头散发的禽桑押了进来。禽桑连忙跪地求饶。
姬轩辕满脸怒气，“扒去禽桑衣物，游街示众！”
禽桑一听这令人颜面尽丧的手段，扯起公鸭嗓子死命求饶，却终究还是被拖了出去。
“多谢大首领主持公道，既然此间事了，小女也要回青要山了，”青女决定当面向姬轩辕辞行，张口便说：“有缘来日再会了。”
姬轩辕苦笑道：“今日就让本王设宴好好款待一番，药师大人还是明日再走吧？”
“不了，”青女笑了笑，“不差这一时，今后若有难处，可再来青要山寻我。”
旁边的武罗叹气道：“妹妹还是留下吧，你若就此离去，只怕再无见面之时。”
青女一听这话，见武罗神色萎靡，而姬轩辕似乎也是满脸阴郁，不由地问道：“不知此话怎讲？”
“咳，妹妹有所不知，”武罗叹气道：“炎族已下了战帖，约我族三日后一决生死，他有数万人众，我族却只有五千青壮，只怕此战九死一生。”
青女一听这话，顿时心里一滞，急忙问道：“不知可有缓解之法？毕竟你们二族同源，何必要一决生死呢？”
武罗看了看姬轩辕，难过地说：“我主上早有合族之意，却奈何那炎族首领姜烈山，几次三番要赶尽杀绝。可惜了这水草丰茂之地，只怕再过三日，已是满目残垣遍地枯骨……”
帐中众人一听这话，个个面色铁青如乌云密布，仿佛此刻分别，便是生离死别一般。此刻气氛万分沉重，青女感同身受，也难过的低下头来。
“若是药师大人肯出手相助，我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姬轩辕低声说了一句，青女一听倒是讶异了，“不知小女还能帮上什么忙吗？”
“此事极为危险，或许有些勉为其难……罢了！罢了！药师大人还是就此离去吧，免得到时身陷险地……”姬轩辕摆了摆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青女见了此情此景，更是不愿走了，坚定地说：“还请大首领言明，若是力所能及，就算孤身犯险，小女也绝不会推辞的！”
姬轩辕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才吩咐道：“把图拿上来吧。”
武罗赶紧呈上一张熊皮制成的图，姬轩辕将图慢慢展开，“药师大人可近前来，待我为你细说。”
青女上前一看，发现桌上展开的是一张用炭笔标记着山地和水路的地形图。
“此乃姬水附近的地形图。”姬轩辕随即开始一边指点一边解释了起来，“这是姬水，这是姬水上游，我们有意在这里筑一道堤坝，可惜此地水流最为湍急，堆积的木石一冲即溃，我们实在束手无策了。若是药师大人施展冰霜之术，帮我们筑一道堤坝，便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青女看着地图，用手指丈量了片刻，问道：“敢问此处姬水有多宽？”
武罗答道：“大约一百五十丈。”
“行么？”青女轻轻问了一句，众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但木符中沉默了许久的阿龙倒是一听就明，他知道青女在询问他的意见，于是赶紧说：“一丈大约三米，一百五十丈就是近五百米，大约一里的距离，凌空的作用范围大概是两里，所以应该没有问题。”
青女正要一口答应，却听阿龙话锋一转：“冰封筑坝是没有问题，可是在此地筑坝，只怕这姬轩辕另有他意。”
“哦？”青女虽有一些意外，继续低声问：“你倒是说说看。”
阿龙冷哼道：“他在此地筑坝蓄水，若是那炎族一来，一旦泄洪放水，只怕那些炎族一个都活不了！”
青女一听顿时惊叫起来：“这是要将炎族赶尽杀绝吗？我不能做呀——师父曾经交待过我不得伤害华夏族的任何一人！我绝不能违背誓言！”
姬轩辕没有立即辩解，沉默了良久才支吾道：“我确实有意水淹炎族，但也是无奈之举，此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我若存怜悯之心，只怕那姜烈山更是会将我族斩尽杀绝。”
青女犹豫了片刻，眉头紧蹙道：“大首领，真是对不住！我决不能违背誓言，这个忙我帮不了你了。”
青女这一出口拒绝，阿龙顿时心里一沉。她一旦出口拒绝，此地便成了是非之地了，她又身怀凌空，就怕众人再要强人所难。
阿龙曾见过无数征伐，深知其中微妙，赶紧嘱咐道：“青儿，莫要犹豫不决，赶紧辞行，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青女不敢犹豫了，赶紧低头致礼道：“大首领，对不起！我要先走了！”说罢，她扭头边走，这时候就听姬轩辕突然喊了一声，而这一声，让青女从此后死心塌地留了下来。
只听姬轩辕悲痛万分地喊道：“青儿——”
青女猛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愣愣地看着姬轩辕，一脸讶异，“你怎知我小名叫青儿？”
“青儿，你真的要狠心离开阿父么？”姬轩辕眼含热泪凝视着她。
阿父？
青女被彻底惊呆了，呐呐道：“阿父？你是我的阿父？可是师父说过，我并没有阿父，我是她在青要山下捡的……”
“青青黍苗，悠悠吾心，姣姣霜月，谓之吾情……”姬轩辕眼中尽是柔情：“那年春天黍苗刚刚下地，霜月便怀上了你，我说，那以后生下来就叫青儿罢……”
“青儿，你……你是我的女儿啊——”姬轩辕这一声叫得撕心裂肺。
“难道，”青女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我师父就是我阿娘么？”
“你娘离开的时候，其实已经坏了四月的身孕了！都怨阿父不好，阿父不该欺瞒着你的！”姬轩辕慢慢走上前来，将青女轻轻搂在怀中，痛哭流涕道：“你娘一心瞒着你，是因为害怕说起这痛苦的往事，她怕你难过啊……”
青女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缩着身子颤抖着，终于放肆地哭了出来：“阿父——”
姬轩辕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不哭，不哭了，今后阿父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阿父永远都陪着你……”
木符中的阿龙倒是郁闷的很，心里不由得埋怨起来。
都怨自己！自己这铁石心肠的一个老鬼，差点害得青儿不能与亲人相聚了！要是青儿离开后知道自己父亲惨死，那自己可真成了一个十足的恶棍了。
还好，青儿终于破涕为笑，一心一意地留了下来。
……
第二天，青儿在武罗的陪伴之下上了姬水上游，二话不说拿出神农鼎，施展开冰霜之术生出一股寒流来，只用了一炷香的功夫便筑起了一道一里长十丈宽的堤坝来，此时正值夏日烈日当头，虽然结了厚厚的冰坝可也会慢慢融化，为了确保不出漏洞，青儿决定在这里搭起一间帐篷，时不时为冰坝补充寒气。
因为族中青壮实在捉襟见肘，武罗留下了干粮就回去了。
青儿一人枯守了两日，而这两日，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夜里一轮明月浮出青云，悬于半空撒下片片月华，映在冰坝轻轻流转，宛若一地琉璃，漫天星辰此刻正栩栩生辉。
青儿一人盘膝而坐，遥望繁星浅浅低语。
“阿龙，你说，阿娘会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听我妈说，每个死去的人，都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
“可是他们都说我娘不是人，是妖。”
“瞎说！我做了四万年的鬼，什么没见过？我说的话，你信不信？”
“信！”
“你娘其实是人，叫昆扬人。”
“昆扬人？”
“对！那时候昆扬人就生活在我们的身边，是最好的建筑工人！”
“建筑工人？”
“就是修造屋舍桥洞的工匠。难怪你那个霜月洞修得如此工整啊！头一次见到我也觉得奇怪，现在一想倒是明白了，原来你娘是昆扬人啊！”
“我娘没教我修造洞府，她倒是教了我爬行飞跃之术。”
“其实昆扬人最擅长挖洞了，浑身覆满比骨头还尖硬的石鳞，所以挖洞的时候快得很，那些碎石伤他们不得，等他们挖好了洞，就长年居住在深洞之中，过得可开心了。”
“瞎说！我住在洞里，没人跟我说话，我一个人闷得慌。”
“那是因为你一个人住，她们是群居，好多人一块住洞里，听我妈说，他们吃完了饭就围坐在火堆旁，然后听族里最年长的老人讲故事。”
“讲故事？”
“对，讲故事，可有意思了，你想听吗？我讲给你听。”
“好！你快说！”
于是阿龙就给青儿讲起了《天方夜谭》的故事。
故事说的是，很久以前，在昆扬人居住的深渊，有一个王国叫翡翠国，翡翠国有一个公主叫谭雅，公主的丈夫叫驸马，有一天谭雅发现驸马跟别的女子好了，于是一气之下把驸马给杀了，可是她讨厌天下所有的男人，于是就在宫殿里每天都抓几个男人来，让他们逗她开心，她要是不开心，马上就把男人杀了，第二天又如此，于是死了好多好多男人。为了阻止公主残暴的行径，有个叫天方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自告奋勇去了谭雅的宫殿。谭雅问他你会什么呀？他就说我会讲故事，谭雅就说那你就讲故事吧，于是天方就开始讲故事了。这个天方说的故事非常有趣，每天晚上都给谭雅说一个故事，可是每个故事说到最精彩的地方他就停下来了，说要第二天再继续讲，公主为了听后面的故事，就不敢杀他了，后来……
说到这里，阿龙突然停了下来，青儿倒是急了，连忙问：“你快说呀？后面呢？后面怎么啦？”
“对了，”阿龙笑了笑：“那个坏公主也是这么问的。”
青儿一懵，顿时恼了，“好啊，你说我是坏公主！你变着法子气我！”说罢一气之下把木符摘下来往地上狠狠一甩。
阿龙一声哀嚎，求饶道：“别杀我！疼——我说公主殿下，你还想不想听故事啦？”
“想……”
“天方后来说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呢，可有意思啦！不过现在也晚了，早些歇息吧，明天再说。”
“你个坏人……”
青儿把木符捡了回来，轻轻吹了吹，塞在怀里，甜甜地睡去了。
第二天晚上，阿龙跟青儿讲了一个阿拉丁和神符的故事，说是阿拉丁捡到一个木符，符中有个神，帮助阿拉丁实现了好多愿望，然后阿拉丁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挑战……等青儿追问时，阿龙又卖关子不说了。
青儿急得睡不着，阿龙就说：“明天就是你阿父大战之日，我知道你明天必定会尽全力帮你阿父，此战也必定凶险！青儿你务必要保重自己，一定要活着回来，回来了我会继续讲后面的故事……”
青儿听了没再说话，就是一双明亮地眼眸看着木符入神，接着眼一闭，乖巧地睡了。
虫鸣声四起之时，天边划过了一颗流星，这时梦中的青儿呢喃道：“阿龙……人死了就是天上星，可若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我娘会回来吗……”
阿龙望着昏暗的天幕沉默良久，喃喃自语道：“凡是流星坠落，不是人要回来了，而是有个神要陨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