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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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初,一只纤长的手,采了朵血色蔷薇,轻嗅了一口,又随意丢弃在地。
宽阔的校门口,吴缘回首望了望高中的层楼,坦然地笑了笑,又恣意转身,离校园远去。
虽已试想过数次,他的脑海中,还是不禁想象班中的情景。平素从来没有迟到过,为老师办事也力图完美,今夜却不曾打声招呼,径自翘课,或会让老师很讶异和恼怒吧?打电话问家长是定然,不幸的话,恐还会被当作活生生的靶子,用高处礼德之箭,狠狠在同学面前刺穿。
“不过无所谓”,他的神色竟异常平静,似是浑然不屑地自言自语,“所料不差的话,应当不会再回来了。”口袋里那个坚硬的东西,让他的腿感到有些不适,仿佛在提醒吴缘离去的目的——他要去陌校见一个人,一个他曾深爱着的人。不知又忆起什么,眼光忽地锐利冰冷,一只脚踩了自行车的踏板,风一样地远去,背影逐渐沉入夜色。
小城河旁遍栽杨柳,朦胧的月光下,影影绰绰,仿佛卖弄着迷人的倩姿。月从天边爬起,稀疏的柳条间,模糊地看出船形的白色轮廓。吴缘放缓了骑车的速度,忆起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名句,只不过是寂寥地孤芳自赏,无人相约。
曾经似乎也和薛薇如此相约过,后来分别两地,杳杳相隔,平熄了旧日烈火般的许诺与深情。不久前,听远处故友,捎来叹惋的消息,大抵是那人寻了新欢,恩爱两不疑。
思绪至此,吴缘握车把的手更紧,牙关紧咬,心中怒云翻滚。近来更亲见,两人携手的照片,虽无面目,但他太熟悉了,能分明辨出她的手。初阅之时,他怒火与妒火在长期的压抑下,终是像火山般爆发。于是今夜,他踏上了这条路,一条不归路。
两人所在的学校,相距并不算太远。究竟是小城闹市,骑自行车夜间也能听到车鸣不止,车轮胎摩擦着粗糙的柏油马路,发出飞驰而过的厚重沉闷之声。两侧街道各色霓虹灯,红绿闪烁,五彩跳动。他总是静静等红绿灯,偶尔看见伛偻的老人背着沉重的东西,或扛着一个硕大的尼龙袋,气喘吁吁蹒跚而过时,也会微微有些伤怜之意。
他一只脚撑地,另一只脚轻踏着车,眼睛微眯,昏黄的路灯光填塞眼缝,陷入了思考。几年来,他诗文立身,天道为铭,总是见不得人间疾苦,自己却也身陷泥泞。偶尔碰见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人拄杖乞讨时,深深的无力感总弥漫心头。他自知力微,奈何也想为人间添一份温火,不负儒道,不负为人,不负游人间。不过……怕是不可能了。红灯已过,他轧着斑马线,又踩动了自行车。
远去了繁华炫目,霓灯染天,途径田野村镇,一幢废弃的房屋,吸引了他的目光。倒不是房屋本身有什么惊人眼眸之处,而是破旧的墙壁上,攀附着大片的绿色藤蔓,朵朵红色的蔷薇,怒绽在初夏的夜色中,远远望去,摄人心魂的妖冶不可名说。
打了自行车的支架,将其停在路旁,吴缘不觉走近了蔷薇丛。致命的艳丽促使着,这位一身白衣的书生伸出手,想摘下一朵,不料却被扎了手,细刺的疼痛让他迅速缩回了指尖。这却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深埋的记忆再一次从土中被挖出,闪耀在眼前。
“这蔷薇可真难对付,一不小心便被刺了手”,吴缘和薛薇一同弯腰望着花圃,刚被蔷薇刺扎了手的吴缘抱怨道。
“小心些”,薛薇爱怜地牵过吴缘的手,“很多人都极为忌惮蔷薇的刺,太过于在意荆棘,往往忽略了蔷薇无与伦比的美丽。”
“你也是这样吗?我可是很喜欢以花喻人的。”吴缘半开玩笑地言道。
“我也很喜欢蔷薇”,薛薇也以佻巧的语气回答,“如同你喜欢你的儒道与理想。”
吴缘渐渐淡了笑容,缄默了下去。
薛薇看着他微垂的头,继而说道:“记得你曾在诗中写道‘你是我青衣上的尘’,你半生都遵从礼教,偏偏到我这儿,却违背了所言,背叛了理想,倘使他人知晓,你恐名裂于此,遭人耻笑,是我阻碍你了。”
吴缘抬起了头,与薛薇目光相对,“为何会这么想?欲摘蔷薇,必越荆棘”,说着便更握紧了所牵之手,眼神坚毅。
暗香浮动在淡蓝的夜色里,唤醒了思绪中的吴缘。他举目远眺,田野种满青青的稻草,阡陌纵横。平野尽处,淡淡地点着几盏人家,屋楼低小。仰望蔚蓝色的夜空,嵌着几粒明星,星辰之中,盛开着一轮明月。天上浮云飘游,人间草木清华,正是花明月满的好时节。
他忆起了月下的往事,那还是两年前了。那时候正值花开时候,校中处处萦绕馥郁的芬芳,长廊上,他折了一枝红色蔷薇,削去了刺,赠予薛薇。
“喏,给你,你很喜欢蔷薇,我知道的”,便把花递给薛薇。
“你可知道红色蔷薇的花语?”薛薇笑容有些玩味,她一字一顿地说出“热恋”两字,故意拖了个长音。
一贯崇尚冷静的吴缘竟脸红了一阵,吞吐地说出:“知……知道。”
薛薇看到小恶作剧成功,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吴缘也察觉到了窘态,不太甘心,鼓起勇气言道:“知道又如何,难道不是吗?不知是谁说百年以后,合于同穴,坟上种满红色的蔷薇的。”
一瞬间,薛薇脸上飞起一片潮红,如同将晚霞裁在脸上。吴缘趁机拉住她的手,五指相扣,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百年之后”,她回应道:“合于同穴。”
初夏夜的凉风拂面,吹来田野中的陆续的蛙鸣,他回到现实,站在爬满红蔷薇的墙前。内心没有丝毫欢欣,反倒彻骨的悲哀撞来,仿佛山风吹过空谷。愈是美好的回忆,愈让他痛苦不堪,往昔一切海誓山盟,都成为一把把利刃,刺入他跳动的砰砰作响的心脏。
她已然离去了!他尝试过无数次的挽留,得到的却是她得新欢的消息,得到的却是不堪忍受的携手画面,得到的却是万千许诺,付为一纸空谈。殚尽心神,甚至放下道诗理想,最后却换得一句她累了,何以薄幸至此?爱意异变成了无穷的恨意。
吴缘寒凉无限,如若身处极北的十月。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薛薇”“薛薇”的名字,目光怆然,终是一滴清泪,淌过脸庞。
他低着头,靠近蔷薇丛,握住荆棘枝条,轻轻用唇吻了血红的花瓣。脑中却想象,她同新欢携手欢游,甜言蜜语的场面,蓦地手握紧枝条,尖刺刺入手掌,鲜红的血液滴下。一只萤火虫带着温黄的光晕,正巧照亮蔷薇丛,照亮他沉痛至极点的脸。
“你是在催促我该去见她了,快放学了吗?谢谢”,吴缘看着萤虫诡异地笑了笑。拿出随身携带的纸,擦了擦满是血迹的手。转身来到柏油路旁,翻身骑上自行车,用力踩着,逐渐远去。
来得很巧,正好赶上放学。自不会一无所知,他早就打听好薛薇和她的新欢在何班了,甚至连两人归家的路也了如指掌。他们两人同走一条人稀的小路,一般是新欢男子速度迅捷些,挤过人满为患的楼梯,在路上候着,于是吴缘先在男子的归路去寻了他。几分钟后,吴缘又来寻故交了。
“好久不见”,吴缘对她笑了笑,内心却有些紧张,手心滋汗,“你还好吧?”
薛薇很惊讶,又有一瞬的失神,不过很快恢复原状,“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嗯,知道了。别担心,你的男友不知道的,疫情都带着口罩,而且我也支开他了。我只是很想你,看一眼就好。没事,你回家吧。你男友先走了。”
“嗯……”她转身离去。
忽在这时,薛薇感到一阵剧痛,眼睛蓦然睁大。吴缘原来趁她转过身,用一把残着血迹的匕首,刺穿了她的心脏。
吴缘将匕首拔出,温热的鲜血像滚泉一样涌出。他扶住了薛薇将倒的身躯,她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躺在他怀里。
“为什么没有叫?”他虽然想要结束她的生命,但看着他一直深爱着的人,生命的飞逝,还是不忍地很,颇有几分悲伤的心境。
她流了泪,但并非是疼痛所致,她挤出了吴缘无比熟悉和怀念的微笑,用微弱的气息在他耳边断续说道:“谢……谢谢你……解脱……了我……但你……对不起我……我对得起……你的诗……道。”她用柔软的指尖,再一次抚摸他的脸,动作温柔,随后安详地闭上了眼。
吻了她的头后,吴缘轻轻将她放下。从一旁林中,拖出她男友仍带着口罩的尸体——早前相见几分钟,吴缘便杀了他。吴缘回味着薛薇临终前的话语,“解脱了我”“我对得起你的诗道”是什么意思?疑惑一直徘徊在心头。
不久,吴缘轻轻把薛薇还残着几分温度的尸体抱到河边,又随意将男子的尸体拖来。
河水清澈,四下是静谧的夜野,能清晰听见河水流淌“哗哗”声,与此起彼伏的蛙鸣齐奏。月光浮起在粼粼的河面,月色笼罩下,她苍白的脸如玉无瑕,嘴角溢出一缕鲜红的血液,更增添了几分妖美。
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洗净脸,温柔地无可方物。他想要为她整理敛容,解开了她的衣服,雪白的肌肤同干涸的深红血液交错,如血色怒放的蔷薇。当看到衬衫下的手臂时,他震惊不已。鹤翅一样干净的手臂上,竟布满划痕,还刻着一个已经结痂的字,是“吴”——他的姓!
几分病态的欢欣掺杂着悲痛,令他不忍再看。他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随身携带的迷你本子,已翻阅地破旧不堪。吴缘很好奇,无意识地翻开看看,第一页只写了一行字:“为了他的梦想,为了他的诗道,怎能做他青衣上的尘?或许……该暂离了。”强忍着悲怆,他又翻了几页,竟全是两人过往的旧忆。
回头扯下她男友的口罩,容貌竟与他出奇相似。联合旧本子,他恍然明白了薛薇死前言语的含义,悲伤像海一样扑来,山一般压下。他看着沾染鲜血的薛薇,已毫无生气。悲情让他失去了理智,疯一样地放声悲笑,笑声徘徊在空荡的四野。泪水不止地流下,他弯下腰,趴在她身旁,对她言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终是只看见了满是刺的荆棘,忘了顾开的蔷薇花。”
夜色月光下,他洗净了鲜血,替她整理遗容葬了她。他面容终归平静,一如在校门口,装着匕首起程一般。拿出手机,吴缘给警局打了个电话。
站在夏夜晚风中,微风拂过他的鬓发,扯动他的衣服,一切都将落幕。他仰首看明月如初,星河灿烂,人间入梦已深。前尘陆续浮现眼前,有白衣年少,有传道著文,有吟弄风骚……最后是与她在春光下,紧紧相拥的一幕,一切都似从来发生。
他用结束薛薇的匕首,亲自刺入心脏,血花顿时喷涌而出,狂绽成血红的蔷薇花。他重重地倒在原野上,倒在她身边,眼角含泪,嘴角含笑。
次年夏天,两人的坟上莫名都长满了荆棘藤蔓,妖冶的血色蔷薇开了一地,偶尔微风吹拂,花瓣飘落,飞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