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生而为女》（61）
五分钟后，我就是一个光头了。
我马上走出了理发店，二姐就打来电话，叫我先回去，她马上开车过来。
我算好了时间，她开车过来40分钟就够了。40分钟后我到了楼下，等她一起上楼。
她看到我，一脸的惊诧，不过马上想到了上次我投塘自尽，就觉得不足为奇了。
我们一起上楼，到了大姐家。大姐就跟二姐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我有多懒，家务如何如何做得不好：碗不立即洗，地板上有头发，白色尿布没有洗干净，孩子也带不好…….
是的。她吃了饭，叫我洗碗。我说我累了休息下，过个五分钟再洗，她都要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地板上有头发不是很正常吗？谁一天不掉个十几根头发呢？难道你掉了一根头发，我就得在你背后把它捡起来？白色尿布上有黄色臭臭，放久了，就很难洗掉，这不是很正常吗？孩子不是我不抱她，不哄她，是孩子不吃我这套啊！我才高中毕业，本身也不懂如何照顾孩子。
其实工厂包吃包住，我完全可以住到工厂去啊！而且还不用每天骑单车从城东穿梭到城西！
二姐不听我的解释，逼着我向大姐道歉；不道歉就立马滚出去。
虽然已经天黑了，但是外面灯红酒绿，跟白天没有什么区别。
这是一座娱乐城，类似于全国人民心目中的“东莞”。
立马滚出去！我滚到哪里去呢？暑期工也快要结束了，这个时候搬到工厂，人家会不会同意啊？会不会给我安排宿舍啊？
见我犹豫，大姐一脸委屈，情绪激动地说：“满弟，我知道，你内心很清高！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现在考上大学了，就更加看不起我了！我知道在你看来我是坏女人！我知道你认为是我不学无术，自甘堕落！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脏！可是，你知道吗？2001年5月份，爸爸去了学校（百花中学，在惠州市回东县），老师承诺会给我初中毕业证后，我连中考都还没有去参加，就被爸爸从学校用单车载着去县城里最大最辉煌的酒店，美其名曰‘赚轻快钱’！满弟啊！你可知道我当时实际年龄才14岁半啊！我不想去啊！我不想去那种地方上班啊！可是，爸爸当着众人的面，都跪下来求我了！是他求我去那种地方上班的你知道吗？是他把我送进那种地方上班的你知道吗？他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是老大！你作为长女，眼看爸妈累死累活才赚那么点钱，都不够弟弟妹妹上学，难道你就不该承担起一点点家庭责任吗？去酒店上班赚钱多轻松啊！那钱多好赚啊！古人云：女子在家从父。我又不是叫你去上刀山下火海，你干嘛不去？’他软硬兼施，最后都跪下来求我了你说我能怎么办？你说，生而为女，我能怎么办？你说说，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我吓蒙了，完全呆住了。我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当初是爸爸胁迫加诱骗大姐去那种地方上班的。而之前我一直以为是大姐主动自愿的，我非常吃惊。
但是猛然想起一件事，我就完全相信了大姐的说法。
2000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吃完饭后，我们在写作业，两个姐姐在上寄宿制初中，妈妈在织毛衣，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打临时工，因为太远，就不回来了。我写完作业后，就去废品堆里搜集一沓报纸来看，其中，有《惠州日报》。
我津津有味地读起来，看完却长吁短叹，唏嘘不已。
“什么故事？妈妈也想听听！念给妈妈听吧！”她要求。
我把这则新闻念给妈妈听：讲的是一对年轻情侣，男子强迫女子去卖身赚钱，女子不得已，失手杀了该男子最后被法院判无期徒刑的悲催故事。
我刚想发表意见，说这算防卫过当，不该被判无期徒刑呀！
妈妈挪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你爸也经常这样，叫我去跟老牛睡觉。一个晚上30块钱。我不同意。那按照这个女人的做法，我是不是也可以把你爸爸杀了？”
老牛，我们小孩子叫他牛叔叔，1960年出生，湖北人，是爸爸的工友，那时他跟我们合租。我、妹妹弟弟三个人睡一张床，我们的床对面还有一张床，就是他的。两张床都是老式床，一年四季都会挂蚊帐。他没有成家，晚上经常会带不同的女人回来陪他睡觉。小时候，从大人们的相互戏谑中，我们得知有一个名词可以用来形容这种女人——鸡。
当时我没有理会妈妈的提问，我装作没有听见。因为，这样的问题，我还太小，没有能力给她建议。而且，当时，我还以为妈妈是开玩笑的。
现在，我开始同情大姐和妈妈了。是的。生在这种家庭里，已经是莫大的不幸了。
但是万幸的是，我不是老大。在我们家里，老大就是那个天天要被父母叨叨要给弟弟妹妹做好榜样，并且要时刻准备着为家庭牺牲。在农村，我经常听说这样一句话——莫做穷人家的老大，莫做富人家的老幺。
“满弟，不是只有你成绩好！我也曾经成绩好过！我也曾经拿过班上第一名！但是，我成绩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到我初中毕业之前，你知道爸妈一共叫我辍学多少次吗？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考第一名又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呢？那时，我还没有拿到初中毕业证，爸爸就瞒着妈妈，偷偷把我送进酒店去上班，还跟我说：‘你想多了！去那里上班不是你想的那样！那里的男人都很有钱都很好！那里的钱很好赚！’你们都知道，我是1986年12月5日出生的！我不是1983年出生的。那时，我才14岁半啊！要不是考虑到你们成绩好，将来可能要上大学，我会去那种地方上班吗？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我会落得今日如此下场？你们的学费，家里盖房子，家具家电，爸妈的保健品，哪样不是我给的钱？”大姐控诉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声泪俱下……
我不过就是想借点钱交学费读个书而已，如今事情闹成这样了，我也委屈得大哭起来。
在哭声中，我听见自己缓缓地说：“大姐，我错了！请你原谅我！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错了！我错了……”说完最后这三个字，我就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过是想借钱上大学，我不过是想上学。
她们说我狗胆包天，目空一切，目中无人，竟敢威胁她，要她拿钱……
关于这一点，二姐感同身受，有切身的同理心。因为，同样，她也觉得自己被我威胁了。
但我真的没有要威胁他们的意图，我那时真的不知道学校走“绿色通道”是不会到家里来审查资格的，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
二姐骂我不顾姐妹情义，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好！你要两千！我就给你两千！权当买断这姐妹情义，以后你是死是活，不关我的事。你好自为之！我不是你妈！你不是没妈！你知道的，法律上做姐姐的没有义务供妹妹上大学！还有，你要去我家帮我几天，让你二姐夫心甘情愿给你两千块！不要跟他说我已经答应了给你两千块。你要让他心甘情愿，之后我会跟他吹吹耳边风。”
“我也出一千！也是权当买断这姐妹情义！你以后再也别想向我开口了！再开口也没有了！你好自为之！”大姐就此机会，向我打了预防针。
第一次朝她们借钱，我就落得如此下场——人不人，鬼不鬼的！
呵呵，总算筹到了三千块。我计算过了，如果月底离职，我所有工资加在一起，也才2800块左右，而学校寄来的文件里赫然写着：工商管理，学费，6800元。
8月19日，周三，我就去了二姐家，给她带孩子，做家务。因为学费还没有筹够，我表达了想29号回家找妈妈的想法。
8月28号，周五，晚上，二姐夫把2000块给到我，29号早上我就坐火车回家找妈妈了。学费还差点，当然希望妈妈能帮我想想办法。
当天晚上，干完活，吃了饭，妈妈带着我提着手电筒火急火燎四处借钱，一共借到了500块钱。大家看到了我的光头，纷纷表示仿佛看到了34年前的艾益神。
8月31日，她还拿出她所有的存款，1500块，一共筹集了2000块给我！妈妈拿着纸笔递给我说：“满弟，你写张借条给我！写你今天向我借了两千块！以后一定成倍成倍还给我！”
这种做法很像欧美国家，我特别欣赏。
没错！我就是一个崇洋媚外的婊子！
写好借条递给妈妈，妈妈藏好后，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跟妈妈说：“妈，我高考后，也就是6月份的时候，我不是给了你1200块嘛！那时你身体不好，向两个姐姐暗示要钱吃新时代国珍松花粉，两个姐姐都没有搭理你！我马上拿了1200块给你买。”
那时，我在县城里给一个小学生做家庭教师，包吃住，一周两百块，打算等高考成绩出来后填好志愿就去深圳打工。那时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也没有担心过大学学费这个问题。而且，那时还没有出现这个问题。
6月11日，周四，高考已经结束了。爸爸骑着摩托车载着妈妈和我去国珍松花粉专营店了解一下。这家专营店是是何香阿姨开的，而何香阿姨是在爸爸的鼓动和游说下才了解国珍松花粉并开立这家专营店的。
何香阿姨是第一次见我，说：“满弟，你还这么小，就这么多白头发了！？怎么比你爸爸白发还多！”
爸爸递过来一瓶东西给我，说：“你买几瓶亚麻籽油吧！这个对改善白发很有好处！再搭配破壁松花粉和钙奶。花不了你几个钱的！不要攒着钱嫁人！”
我没有吭声。因为我知道这些东西很贵，不是我能消费得了的。
这时，妈妈说她腰间盘突出又犯了，痛得很。
爸爸和何香阿姨异口同声说：“你可以像上次一样，买……”
妈妈摇头说：“我也想啊！哎，没钱啊！”
他们都看着我，我只好说：“买上次那个吧！一共多少钱？”
何香阿姨立即回答：“满弟，上次一共1200块！”
我跟爸爸说：“爸爸，载我去工商银行取钱吧！”
当我把1200块递给何香阿姨时，她不由得感慨：“生女儿真好！还在读高中就能拿出这么多钱给妈妈买保健品了！”
爸爸嗤之以鼻，“哼”了一声，“这算什么？我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养了四个人了！那时，我奶奶，我爸爸，我弟弟，我妹妹都是我一个人养着的！她这算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叫她养！太没出息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1200块是我高中三年抠出来的！读完高中，我还剩1400块，我给了妈妈1200块，剩下200预备为去广东打工的车费。
“那不算！那1200块算是你孝敬我的！这2000块算你欠我的！还有，你要记住我对你的恩情！以后出来赚钱了，你要带我坐飞机，带我去美国，带我坐轮船。”妈妈如是说。
我连连说好。我不是轻易就会作出承诺的人，我说“好啊！好啊！”绝对不是敷衍她，而是当时真觉得，对于大学毕业以后的我，这不是什么难事。当时觉得这些都不在话下，都是小Case，当时还觉得自己将来肯定有能力带母亲坐宇宙飞船给母亲意外惊喜呢！
正如日本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的女主松子说的那样：小时候,谁都觉得自己的未来闪闪发光,不是吗?但是一旦长大,你就会发现，没有一件事能够如愿。
是啊!现在的我，没有一件事能够如愿。我想要的，一样都还没有得到；不想要的，却拼命砸向我。
此时的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别提实现自己的心愿了，更别提实现母亲的愿望了。
如今，那张2000块的借条还在妈妈手里，等着我兑现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