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信号（1）
周五下午三点四十，章风把英语作业布置完毕后，宣布下课，五十多位初中生瞬间变成了几百名战士一样，把安静的教室挤得水泄不通，四五名学生来到讲台前想再问章风几个问题，章风都像往常一样委婉地回避了，他是对的，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是下课后最重要的练习，何况又不是物理，英语有什么好问的？他以前就是个物理老师，改做英语老师并不是因为不喜欢物理，而是因为，他想把他所有的脑细胞都用在自己的物理研究上，而不是用来在课堂上思考变来变去的试题。教室里很快就只剩下零星几个人儿，他们坐在座位上，打算写完作业再走，此时，章风早已骑着电动车在回家的路上迎风飞驰了，他那一双固执的小眼睛躲在镜鼻早已发绿的白色眼镜后面，眯成了两条黑色的线段，路两旁是建筑物的时候，那眼睛就直勾勾望着前方的天空，当建筑物变成河水或者公园，他就东张西望，如迷途的羔羊。
他的家是在一个低层小区的顶楼，没有电梯，每天都要爬六层楼梯，所以一旦到了家里，除非第二天到了，他是不会再出门的。进门后，他捡起客厅茶几上的手机翻看着，半年来，他主要用一副很薄很小的非智能手机，存储容量只有几十兆，所以无法接收太多的信息，只好办个新号联络最近的亲朋，老号码就留在老手机上，每天上班前他就将大手机放在家里，每天回家检查是否有重要的信息，看完后再扔到桌子上，智能手机实在是耗费时间和经历。今天，他浏览了一遍收件箱，然后是聊天软件，都是乱七八糟无用的消息，他全部删除后，正要丢在一边的时候，手机桌面引起了他的注意，桌面背景是干净整洁的碧海蓝天，几个软件图标被放在海面上和天空中，乍一看如几艘小船和海鸥，但是这一次，海岸边的木屋上面，赫然立着一个方形的异物，一个白色的图标，图标里面填充着凌乱且极细的线条，线条里是一些秩序紊乱的英文字母，章风本以为手机中毒了，心里很恼火，便要清理它，当手指放在图标上长按，桌面上所有的图标都跳动起来，并在图标上方出现叉号等待删除的时候，他那敏锐的小眼睛又扫了扫图标上的英文字母，隐隐感觉，它们虽然乍一看杂乱无章，但可能隐藏了一点信息。其实仔细看也看不出什么苗头，这只不过是他的习惯罢了，数字游戏做多了，就会发现处处都是玄机，字母也未必例外。
“元音字母只有两种，每一种各三个，其余全是辅音字母，那这些小东西就很有可能组合成不少单词了，姑且试试。”他笑着说，他觉得当个英语老师的初衷就是混口饭吃，假期多，备课简单，现在还能这样玩，实在是有点意思，然后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到处散落的水笔和白纸，把字母抄了下来：
三个T,三个R,三个S，V、B、D、F、H各一个，全是辅音字母，然后是三个E,三个I，属于元音。每个单词应含有至少一个元音，那么最多是六个单词，于是，从四点一直到晚五点半，他不断地将字母组合，从变换开头字母到逐渐递增字母数量，写了几十个单词，十几种组合，但总是会有剩下无法组合成词的字母，除了一种无聊的结果：trees,river,birds,fish.翻译成汉语就是：树木，河流，鸟，鱼。章风把纸和笔丢在沙发上，打开手机，将那讨厌的图标删掉了，补充了一句：“我讨厌智能手机！”他并非真得讨厌智能手机，他一度无法对之释手，直到有一天幡然醒悟，感觉自己被手机统治了，便与它划清了界限。
晚饭正在煎鸡蛋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是那个小手机，只有很亲近的朋友、亲戚和同校老师知道这个号码。
是龙妙之，是章风带的其中一个班级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这个女人最大的吸引力就是长得漂亮的同时还有一副好身材，专业能力却总显得不足，教语文的往往都是如此。章风心想，然后笑着接过电话，笑说：“龙老师，找我有事？”
“章风，你今天是不是贬低学生了？”龙妙之直截了当地说，她是师范专业毕业，师德又是全校出了名的，在她领导的班级里，任何老师都休想打学生，侮辱和贬低也不行，对于章风，要求更加严格，章风一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以为是自己性格是随便惯了，任谁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直到有一天，一个学生提醒他，龙老师可能是喜欢他，他仔细琢磨，觉得果然如此，毋庸置疑。
“我不会贬低任何学生。”章风不容置疑，走到洗手台前，用怀疑的眼神盯着镜子的自己，看不出来自己哪里比龙妙之的众多追随者优秀的地方，学校李老师英俊潇洒，王老师多才多艺，还有王主任甚至董校长，他纳闷道：“你哪里值得喜欢呢请问？”
“什么？”龙妙之在电话里问，章风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对镜子的嘀咕声有点响，估计被龙妙之听到了，他赶紧解释说：“没什么，我在说一个礼物，很可爱的礼物。”
“喔？”
“你为何会说我贬低学生？”
“哼！陈悦刚才和我聊了，她说你从来都不理会她的问题，认为她的问题很愚蠢。”
“怎么会！我骂学生愚蠢，我疯了我？”
“我也怀疑，但空穴来风，你即使没有说出来，你肯定表现得是那样子，你几乎从不回答学生的问题，这一点你承认吗？”
“我要培养他们独立思考的能力。”
“你怎么知道在问问题之前他们没有独立思考过！”龙妙之忽然提高了嗓门，竟然流露出委屈的感觉，章风愣了半分钟，把目光从镜中的自己移到外面的纱窗。
“龙老师，我们之前讨论过这个问题，more than once，今天再次讨论，你的语气感觉有点奇怪。难道是我太敏感了？”章风说。
“没什么，可能被骚扰的原因吧。”
“什么？”章风瞬间爆发了，连他自己都很意外，吼声在耳畔回响，慌忙清一下嗓子说：“谁骚扰你了？报警了吗？”
“我也想知道是谁，没有报警，我觉得这还算不上什么大事。”
“你这种态度就是在纵容那些臭流氓！”章风骂道。电话那头沉寂了一会儿，章风把耳朵紧贴电话听筒，他听到了均匀微弱的呼吸声，似乎还带着一缕清香从手机里飘出来，不知道为何，他很享受这一刻，第一次，这片刻的沉默就如同面对面的时候片刻的凝视。
“看来不是你。”龙妙之忽然说，章风很诧异，原来如此，她在怀疑自己，这也是她打来电话的原因吧？这也许就是那口气有些异常的原因吧，那沉默肯定也是因此而起，他顿时失望透顶，冷冷地说：“所有的坏事和我联系到一起，总是显得很自然，是吗？”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Lonely ,come to me’,意思不就是说‘很孤独，来我身边吗’？你一直独身，性格又有点怪，也许喜欢玩这样的文字游戏。”龙妙之说完“文字游戏”之后，章风想到了刚刚从手机上删掉的那个带有字母的图标，说：“你是不是也收到了一个异常的图标？”
“是的，听起来你也是吗，你收到的是什么内容？”
“我虽然收到了，但却是一堆毫无秩序的字母，没有任何规律可言，不然我肯定也能翻译出来。”章风说，他很想听听龙妙之收到的字母隐藏的是何规律。
“根本就没有规律啊，它们其实是连在一起的，按照连接的顺序，便拼成了单词。图标里面有一堆很细很乱的白线，你可能没有留意到，这些白线看似很乱，但却连续地不重复地连着每一个字母。”章风幡然醒悟，懊恼自己还是不够心细，他努力回想删掉的图标，怎么可能记起来线条的走势，只好说道：“竟被这么浅显的把戏蒙蔽了，算了，这铁定是一场恶作剧，校园内的恶作剧，不管他了，你还有其他事情需要责备吗？”他走到卧室，把手机放在床上，打开免提，准备换身轻便的运动服出去散步。
“对不起，章风。但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龙妙之低声说，声音从背后的床垫上传来，章风走了神，突然觉得是龙老师躺在自己的床上对自己说话一般，他慌忙转过身，接过电话，认真而又严肃地说，就像对待他的学生们一个样：“每个女人都有不止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吗？我刚刚也有奇怪的感觉。你需要自己琢磨，而不是去问一个孤独的怪癖的人，明天再见吧。”他把电话挂了，他本想补充一句“我并不孤独，而且很享受孤独”的，但内心深处还是想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如果一个身材曼妙的美女老师暗中喜欢自己的话，那相对来说，他还是愿意享受后者，坏就坏在，他对这一点又持怀疑态度了。
他换了一身灰色运动服，一双白色跑步鞋，准备出门，走到客厅靠近大门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门外有动静。他一直是个警觉的人，一个人生活就该如此，外面的声音不像是小区清洁员阿姨在打扫卫生，也不是工人维修楼梯间里的水管，更不像推销员上门张贴小广告，他听到的是有几个呼吸缓慢的男人在低声议论，手臂在轻轻挥动，门把手也被触碰多次。章风立刻弯腰轻轻走到门旁的扩音器前，将耳朵贴在听筒上面，两手捂住音响，以免扩大的声音被外面的人听到，这次，他可以听清一部分谈话内容了，这时，他才意识到，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真正害怕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