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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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个月前，班长张大勇听到小道消息，班上的李哲要调走，他巴不得这小子调走，来个工作省心的人他也少操心。

李哲大专毕业，二十多岁正是干事业的时候，本来想好好培养他，可参加工作仅一年多，却干得一塌糊涂。各项指标完不成，还经常有客户投诉。给他做过多次思想工作，加上工作考核，却不起什么作用，整天心不在焉。原来，他不喜欢这项工作，总想找个机会调走。刚巧有个去变电所倒班的机会，他家里托关系调走了。说实话，年轻人在抄表收费岗位上能干时间长的真不多，总想挖门盗洞想法调走。

营业职工中流传这句话：“上辈子作孽，这辈子干营业。”而营业工作中被认为最不受待见的工作就是抄表收费工作。这活好人不愿意干，赖人干不了。每月就像老驴拉磨，上半月抄表，下半月催费，春夏秋冬，一年一年周而复始，还不容易出成绩，年轻人当然不愿意干。

李哲调走是好事，但抄表收费工作一个萝卜一个坑，需要有人顶上。大勇去找领导，领导说现在公司闹人荒，整体超员，结构性缺员，等新来大学毕业生的时候总体给调剂一下。不过呢，按照定员，少一个人可以用奖金弥补，激励大家的工作积极性。

但就是给钱，大家也不愿意多干活。各项工作指标卡在那，分管的户数越多，指标越不好完成，每月能完成现有指标就烧高香了。

工作给谁呢？他想到了老梁，可老梁也肯定不愿意接手。大勇当了近十年的班长，大家的小心思，他哪能不知道？可他有办法，那就是通过搞团建活动，提高组员凝聚力。

李哲调走的第二天晚上，他组织大家一起聚聚，毕竟李哲同大家相处了一年多，有了感情。这是班里的规矩，有新人来或调走都要喝一顿。班上清一色的男同志，几杯酒下肚，酒品见人品，大家的真实状态就表现出来了。

李哲很感激大家对自己的帮助，起身频频敬酒，其他人也很客气，酒桌上气氛热烈起来。这些人当中最不能喝的是老梁，一两白酒下去，脸微红。大勇端起酒杯坐到老梁身旁敬老梁酒，老梁受宠若惊。放下酒杯，大勇对他说起让他接手李哲的工作，老梁当时还算清醒，坚决不同意。说自己年龄大了，干不动了。大勇说了班里的困难，年轻一点的同志还要参与到智能化班组建设和一些临时工作上。想来想去还是给他，还夸他经验丰富，只有让他干放心，别人干还不放心……几句话就把老梁说得飘飘然，云里雾里的，表示自己坚决支持班里的工作，借着酒劲儿他爽快地答应下来。

第二天老梁酒醒了，去找大勇，大勇对他又是一顿心理建设，老梁经不住大勇的忽悠，面子矮，就这么答应下来。把他原来分管的工作给班里其他人分下去，他接手了李哲的烂摊子。

02

晚上老梁下班回家，妻子桂枝正好做得晚饭，招呼他洗手吃饭。老梁放下工具袋，换好拖鞋和衣服，洗了手，坐在桌旁，叹了口气，不见了以往看到饭菜开心的样子。

知夫莫如妻，老梁心里有事儿没事儿桂枝一眼就能看出来。桂枝问道，说吧，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老梁委屈巴巴地说，别提了，我在站东地区干得好好的，又给我换到城东地区了。

我以为多大点事呢？你们换地区不是常事，这有什么稀奇的？

你不知道，之前这片地区是个小年轻的负责，他不好好工作，经常完不成工作任务，留下个烂摊子，大勇让我接，我真不想接。桂枝白了他一眼，说，这能怨谁？还不是你好说话？

老梁说，我还不是看大勇挺为难的吗？

切，我还不知道你？二两酒下肚，大勇再说几句恭维的话，你就找不着北了，你都这年龄了，如果不答应他还能硬让你去干？大勇就是摸到了你的七寸，觉得你实在能干，才把这烂摊子甩给你，啥也别说了，既然答应了就好好干呗，还来了情绪？

媳妇儿一席话，点醒了老梁，他不再纠结。是啊，既然答应了大勇，就好好干。

老梁今年58岁，是一家电力公司的抄表收费工，他技校毕业后就从事这个岗位，工作快四十年了，还有两年退休。他平时见到人总是笑眯眯的，他人缘好，为人和善，有人求到他跟前，他能办到的准会答应。

老梁平时喜欢喝点，但他不能喝，二两白酒或是一瓶啤酒下肚，就犯迷糊，人送外号梁迷糊。

这外号不止和喝酒有关系，和他的长相也有关系。他长得又高又痩，腰略前倾，感觉身体站不稳，一双眯眯眼，睁着像睡着似的，他的眼睛高度近视，戴了一副800度的眼镜，镜片左一圈右一圈像瓶底那么厚，远远地看人走过来也看不清，直到走近了才能看清，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可人家工作不迷糊。

03

日子如流水，很快来到下个月，次月一日又开始抄表了。老梁多年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冬夏如此。早晨五点多钟，天刚蒙蒙亮，他就起了床洗漱，之后穿戴整齐，开始整理帆布工具袋，工具袋里常年装着扳子，钳子，螺丝刀，手电筒，验电笔，账本，油笔等东西，今天他特意把包好的剃头推子和围巾放进去，然后背上袋子走出家门。

12月份的天气寒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这么早还没有公交车。新接手的地区，离他家并不太远，大约走半小时就到了。

今天的工作任务是一栋高层和附近四栋七楼到顶的老居民楼。高层集中装表，搭乘电梯不累。从高层下来抄低层，要一层一层地爬楼，老梁抄完一个矮层楼走得浑身冒汗，一点也感觉不到冷。

在对每一户抄表时他看得非常仔细，光线不好时，他从工具袋里拿出手电筒，生怕抄错。自己对原来管理的地区熟悉，工作起来很轻松，接手新地区必须细心。抄表时他把表箱损坏的，表黑屏的，亮屏的等异常情况做了备注，回到单位要转给相关班组即时处理。

公司改进了新的抄表技术，好多抄表员都拿着抄表器去抄表。他眼神不好，抄表器里数字又小，看不清楚。怕耽误抄表进度，自己订了个的本子，按户号、表号去抄，回到单位再录入到抄表器当中，这法子虽然笨，但实用，有据可查。

当老梁还是小梁的时候，那时管理落后，使用的是抄表卡片，每月把抄表数字记到上面。抄表要爬楼，夏天热，冬天冷，有些抄表员偷懒耍小聪明，不愿意爬楼，几个月实抄一次。领完表片后找个舒适的地方“抄表”，一般看前几个月的用量情况，估算本月的表指数。

大多数家庭用量没有变化，但也有特殊情况。有的搬家了，多抄了发生的费用没处要。有的用空调了，你没抄回来虚增了线路损失率。客户也对突增突减的费用不满意。若是赶上两户交接，后一家不承认前一家的费用容易产生纠纷，给收费工作带来麻烦。

老梁天生胆小，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所以每次抄表都去实抄。天天爬楼锻炼身体，这些年身材保持得不错。别人笑话他死脑筋，不知道变通，活该挨累，老梁却感到很踏实。

上级职能部门每季度进行工作考核，要去现场检查实抄率。单位领导总是安排他所在的地区，因为他干活让人放心，不会检查出问题。这些年老梁也多次调整过抄表地区，可无论抄哪个地区，领导都愿意要他，他干活不用操心。

七点多钟，到了上班、上学的时间，楼道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主动上前打招呼，介绍自己，想留下联系电话，回去录入电脑，便于短信催费。有的人还接话，有的人干脆不搭理他。他也不恼，能收集一户也是收获。

抄完表看看时间，八点过一点，这时公交车已经开通，他去附近的公交车点，坐上公交车去单位上班。

04

单位提供早餐，吃过早餐，班上其他六位同志陆续也都到了。他们属于外勤，实行弹性工作制，可以晚来早走，但每天必须完成工作任务，即时完成数据录入。

每个员工的工作方式不同，有的吃过早饭去干活，有的起早去干活。老梁属于后者，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分公司八点半开始营业，这时急匆匆进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矮胖，卷发，怒目横眉的样子，看年龄在五十多岁，这架势像是来打架的。一进门她就大声嚷，你们谁负责丽都小区这片？几个人抬头看看女人，其中一个人指向老梁。老梁缓缓站起身，小声说，是我。女人径直走向老梁，把催费通知单拍到老梁的桌子上，大声说，怎么地，你要给我家停电？

老梁一早抄的高层就是丽都小区。他看了看通知单，上面写着，限三日内交费，否则停电。落款日期11月30日。老梁明白了，这是李哲贴的，这家应该有欠费。李哲虽然调走了，但上月指标要考核他，月末他又去催费了。

他对女人说，不是我发的通知，我刚接手这个地区，但别着急，我帮你查一下。说完倒了杯热水递给女人。女人在气头上，看也没看。

老梁打开电脑，查询她家的上月表指数，和今早抄的一对比，比之前的数值小。说明李哲之前抄多了，人家还没走到。再看看欠费情况，还不欠费，30日有人存款。老梁问，昨天你存款了吗？女人说，我没存啊。

公司规定不让垫付电费，好多抄表员害怕考核还是自行垫付，再找客户要回来，可能是李哲怕考核自己垫付的。

女人说，我出门三个月，昨天晚上才回来，家里只有冰箱用电，之前还有四十多元的余额呢，没人住怎么会欠费？

老梁解释说，这是由于上个月抄表员抄多了发生的欠费，他垫付了。等你家电表走过多抄的数值之后，应该补交这部分费用。

女人阴阳怪气地说，说来说去还是你们的错，不好好抄表造成的。

老梁忙赔笑，说，你说得对，但既然来了，把问题一次性解决多好，以后还要用电呢。

这时女人有电话打进来，像是有急事儿。她看了老梁一眼，老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眼镜都要贴在屏幕上，从侧面看，一圈圈的镜片让人眼晕。女人态度缓和下来，说，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知道是什么原因就行，看你态度这么好，这钱我先交上。

老梁说，我代表李哲谢谢你！说着收了钱，给女人写了收条。把手机号留给了她。让她以后有事和自己联系。

女人一走，老梁心里叫苦，不知道还有多少户是这样的情况，现在只能见招拆招。

中午吃饭前，老梁把数据录入到抄表器当中，交给内勤人员导入系统算费，下午就能出来算费结果。

05

吃过饭，他背起工具兜儿，坐上公交车去东方社区的一户居民家里。这不是他的管理区域，他十年前在那里工作过。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下了公交车，去超市买了几样水果，七拐八拐地走到一户棚户区改造居民楼，上了二楼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瘦削女人，见到老梁笑容满面，用手比划着让老梁进屋。

老梁进了屋，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很兴奋的样子，手不停地比划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男人叫老张，他和妻子都是哑巴。

老梁会一些简单的哑语，问老张最近身体怎么样？老张用口语回答，还不错。

他家情况特殊，是社区重点的帮扶对象，家里能满足基本的生活保障。老梁从工具包拿出剪头的电推子和围巾，用围巾围住老张的脖颈儿处，开始给老张推头，一缕缕银白的发丝落在围巾上，地上。一会儿的功夫就剪好了。

剪过头的老张人也精神多了。老梁拿来镜子，让他看看，老张满意地笑了。老梁收了工具，女人拿来香蕉递给老梁，老梁摆摆手。看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到上班时间，得赶紧回去，还有不少事呢，不能耽误工作，他用哑语和老张夫妇告辞。

十年前，老梁在这一片抄平房，那时候认识的老张。老张夫妻两个人都是残疾人，无儿无女，生活艰难。老梁心软，和单位领导反映情况，领导又和社区沟通，把他列为帮扶对象，定期安排人到他家收拾卫生，节假日送米面油。

老梁有剪头的手艺，负责给老张剪头，这一剪十年过去了。老张家棚户区改造住上了楼房，老梁工作也有了调动，可还是会在每月一号给他剪头，好像这也是他的一项工作任务。

在回单位的车上，老梁接到了表妹的电话。表妹在电话里说自己家窃电被抓到了，求老梁找找人少罚点钱。老梁最讨厌偷电的行为。问清了的情况，检查的人是他以前单位的小徒弟。老梁只要说句话，徒弟怎么也能给他面子。但是老梁知道如果有一户偷电，台区达标率的指标就不可能合格，所以他非常反感这种行为。他对表妹说自己先调查一下，然后再给她回话。其实老梁并没有调查，过了一会儿，他给表妹打电话，说这次是领导带头去的，找别人没有用，所以还是要自己去解决。

06

回到单位不久，内勤的小李就给他打电话，说有好几户数据异常，其中一户达到三千KWH，而账户余额只有五十多元钱，问他是不是抄错了？老梁吓了一跳，正常居民哪有这么多的用量，除非家里用了空调或电暖气。他调取了去年同期的数据，一直很平稳，第一次出现这么大的量。虽然他感觉自己抄表很认真，可难免看走眼，为确保稳妥起见，他想去现场再核实一下。

他把不正常的几户数据都记下来，去了现场，都没抄错。他发现用量大的这家电表还在转动，凭经验像是冰箱在用电，他敲门没有人回应，去敲对面邻居家的门，邻居家也没有人。这时一位老大哥下楼。老梁问，老大哥，认识这户人家吗？老大哥说，只知道是一对小年轻的在这住，但不认识。

老梁又去了社区，社区的张书记很热心，老梁说明情况后，帮忙查了他家的电话，了解到他家有韩国亲戚。回到单位，老梁用办公电话打了好几个电话，电话接通了，但无人接听。老梁慌了，去找大勇。大勇很聪明，没用单位的电话打，而是用自己的手机打过去，还是不接。

他尝试给对方发短信，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有了回信。原来小两口从十月下旬就用了电暖气取暖，一周前去韩国探亲，明年开春才回来，说等回来再交费。对方还说家里冰箱用电，不能给停电。大勇说，这样吧，我先垫付一下，明年开春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把费用交上，对方同意了。大勇在电脑中一查，李哲十一月份看这户电量大就没抄表，否则，上个月客户就该出现欠费。这个疑难问题终于解决了，老梁松了一口气。

一天走了那么多路，腿有些酸。听大勇说，总公司明年陆续安装智能电表，不用去现场就能抄表，在电脑里就能查询到数值，那时，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老梁看看时间，快四点钟了，他想去催催费，打好了催费通知单，又去了现场。考核日在次月的三号，自己原来地区的考核指标本月还要考核他，虽然达到了指标，但还有下降的空间。

这次没白去，发催费通知单的时候，有一户欠费四十多元的客户说马上存钱，老梁很高兴。

07

等他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他感到有些疲乏。儿子儿媳领着四岁的小孙女来看他们。看到小孙女甜甜的笑容，老梁的心都要融化了，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着晚餐。工作的烦恼早已烟消云散。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驴，被蒙住眼睛在拉磨，一圈一圈地转，停不下来。这时孙女走进门来，冲着他嘎嘎地笑着。他被笑声惊醒，醒来方觉是一场梦，扭头看了看时间，快凌晨5点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