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气包先生的晚餐
1
从办公楼出来，天已经黑透了，雪应该下了很久，地上铺了一层雪白，被四周五彩斑斓的灯光一照，反射出细小的碎光。
耳边依然回响着主管各种挑刺和不满的声音，这让陈妙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看时间，其实刚才关电脑的时候看过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依然要多此一举。
几片雪花落在手机屏幕上，很快化成了水滴。
八点五十一分。
“其实这个点也不算晚。”陈妙深吸一口气，看向公交车路牌。
公车一辆接一辆，每个等车的人都赶着去投胎，个顶个的急，挤一挤空间总是有的，但让一个满肚子是气的人挤进一个满肚子是人的车里争抢一席之地……
……要么原地爆炸，要么憋闷致死……
陈妙站在原地放空几十秒，决定走路回家，如果脚程够快的话，三十分钟后就可以回到屋子喝上一杯热茶。
过了马路，首先要经过一条美食街，“美食”俩个字着实有抬举之嫌，稍稍遮掩了它只是一条“分布着规模、口味、价格等参差不齐的小饭馆”的老街道本质。
陈妙以及这里许多像陈妙一样的上班族就是在这里解决一日三餐。
路过一棵大柳树时，陈妙脚步一顿，下意识向标着“博爱美食”的饭馆看去，看到饭馆的老板正顶着一头“讨饭专用”的毛发在门口逗两只像是从泥坑里滚出来的狗，粗糙发黑的大手摸一下狗，剔一下牙，摸一下狗，剔一下牙……
陈妙沉默两秒，几乎是落荒而逃。
“博爱美食”是一家快餐馆，凭着“味美价廉又便捷”在一众饭馆中脱颖而出，解决了“今天中午吃什么”这个难题的答案。
陈妙和同事就常常来这里吃饭，本来觉得是一个令人舒心愉快的满分，但偏偏饭馆老板本人经不起推敲和想象。
时常油腻杂乱的头发、说话时喷薄欲出的口水、不拘一格的艰难睡姿、睡觉时人神共愤的呼噜声……
陈妙不是一个太过讲究的人，但一一细数下来，她觉得自己天马行空的发散思维让胃饱受折磨。
真希望自己是一个无动于衷的木头。
2
过了美食街再拐个弯，会经过一个挺大的公园，遇到星光闪闪、和风习习的天气，这里会汇聚一大堆散心遛弯的人。但在风雪交加的冬夜，经过的人都脚步匆匆，也就只有公园里的路灯还在坚强地跟黑夜较劲。
陈妙也说不上来自己是出于什么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心理活动，眼睛扫到公园临湖的小亭子时，觉得那种孤零零、灰蒙蒙的调子和自己此时的心境莫名的搭，于是生出了过去坐一坐的想法。
亭内的椅子上铺满了雪，坐是坐不成的。陈妙抓起一把雪攥在手里捏紧，发泄似的扔进湖里，没激起什么水花。湖面一片平静，只有远处有两只疑似是黑天鹅的物种在瞎叫唤。
那声音……陈妙觉得自己形容不出来，不是小鸡的咯咯咯，也不是小鸭的嘎嘎嘎，好像介于两者之间，又有些婉转……
待了四五分钟，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陈妙扭头一看，是一个瘦小的矮个子男人，看起来很年轻，说是男孩也不为过，他穿一身保安制服，正愣生生地站在亭子口。
巡逻？
陈妙继续看向湖面。
保安小哥并没有走，在陈妙的右后方晃一下，又在左后方晃一下，晃的陈妙根本没办法忽视他的存在。
“有事吗？”
“啊—”保安小哥愣了一下，“你站在这里不冷吗？”
“还好。”
“这么冷的天，大家都急着回家哩。”
“我知道，我一会儿就走。”
“我觉得可冷了呢！”
“……”
看着保安小哥执意和“冷”字过不去，陈妙觉得他可能真的很冷，哪一份工作都不容易。
陈妙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转身往回走。保安小哥一路坚持跟在她身后，一直将陈妙送出公园范围内才一步一蹦地离开。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陈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觉得难以置信。
他、莫、不、是、以、为、我、要、跳、湖、
我看起来很像是要寻死的样子吗？
我是表现的死气沉沉了？还是苦大仇深了？
震惊、气愤、无语等情绪在陈妙胸口激荡转换着，然后她肩膀一垮，感到一阵阵心灰意冷。
“活成这幅鬼样子，还不如跳下去算了。”陈妙鼻子一酸，想哭，却又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
“小姑娘，你的想法很危险呀！”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很遥远很飘渺的感觉。
陈妙有一瞬间的呆滞，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完了！疯了！都出现幻听了！”
3
陈妙租住的房子在一片旧居民楼里，十几栋六层高的楼房混迹在砖明瓦亮的高楼大厦中间，无异于百万富翁里的贫民窟。
贫民窟就贫民窟吧，谁叫人家房租便宜。
陈妙站在楼下深吸一口气，接着拔开双腿以冲锋陷阵的姿势冲了进去，一路狂奔着爬上散发着闹鬼气质的楼道直奔五楼。
眼看胜利在望……突然杀出来一个毛茸茸的鬼头。
所谓怕鬼者，从一点风吹草动中都能听出群鬼狂欢的动静。尽管陈妙很快反应过来鬼头是人冒充的，但还是吓得心脏猛跳，恨不得顺着楼梯滚下去。
正惊魂未定，就看见鬼显形了。
邻居家的熊孩子，只见这小屁孩非但没有一丁点儿歉意，反而笑得十分欠抽，让陈妙觉得万分窝火。
这样一个模板放在身边，让人以后还怎么敢放心大胆地生孩子，万一生出这么一个“熊”，该如何才能当一个慈祥的妈妈？
掏钥匙、开门、开灯、换鞋，然后去烧热水……
咦，客厅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
此情此景，陈妙觉得自己应该失声尖叫，可是此情此景，陈妙实在是叫不出来。
因为实在是太宁静、太美好、太……太了！
房间是木质的地板，配合着暖黄的灯光和麻织的浅色沙发垫，让那一寸小空间看起来温馨舒适。沙发旁边是一个铁艺书架，上面随意摆放了十来本书和一些形色各异的小挂件。
当然，这些没什么可吃惊的，令陈妙吃惊的是，此刻沙发上正坐着一个捧书而读的老……绅士。
应该就是那种年老又优雅的绅士，像书中描述的那样，花白的头发，慈祥的皱纹，简洁得体的西装，置身于乡间木造的宅邸，坐在炉火前的摇椅上，捧着书慢条斯理地展读……
学了那么多年成语，陈妙忽然就体会到了“蓬荜生辉”的奥妙。
“如果这是一只鬼，被撕碎也无所谓了。”陈妙自暴自弃地喃喃道。
“小姑娘，你的想法很危险呀！”老绅士突然开口，声色平和温柔。
陈妙觉得自己在做梦。
老爷爷，您的声音很耳熟呀！
4
“小姑娘，请允许我先向你表达我诚挚的歉意。”老绅士合上书站起来，笑吟吟地说：“首先，我不请自来进了你家的门，然后又不问自拿看了你的书。我很抱歉。”
陈妙晃了晃脑袋，再伸手拍了拍脑袋，确定里面没有进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然后才注意到老绅士手中的书不是自带装备。
这本书买了好几个月，但内容陈妙还没有看过，最初买这本书的目的纯粹是看中了书名——《人间值得》。书的作者是日本一位名叫中村恒子的老奶奶，她是一名心理医生。
书籍封面上写着一行字：
人生不必太用力，坦率地接受每一天。
陈妙当初买这本书的心理大概和看余华老师的《活着》差不多。
不请自入？不问自拿？陈妙认为这俩个问题现在并不是重点，重点是……
“你……是谁？”
“小姑娘，请你接受我诚挚的歉意。”
“好吧，我接受。”陈妙目不转睛地看着老绅士，“请您告诉我你是谁？”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自己。”老绅士始终微笑着，“我是受气包先生。”
受气包？
听起来很惨的样子……
您的名字和形象严重不符啊！
受气包先生告诉陈妙，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个受气囊，里面包裹着人因各种原因而产生的闷气、火气、怒气、衰气、郁气……
有的人善于自我排解，气不留体，而有的人却把气闷在心里，时间一久，问题就来了。
所谓“气大伤身”，当“受气囊”中的“气”淤积到一定程度，人的身体乃至精神都会呈现出病态。
轻则神神叨叨，精神不振；重则郁郁寡欢，自寻短见。
陈妙听出来了，“气”对人来说是很危险的东西，它的淤积是让人身体和精神走向崩溃的重大隐患。而受气包先生恰恰是一位一生都在致力于为人排气解忧的人物，现在又恰恰找到了自己……
按理来说是好事，但是……这样是不是意味着我这个人斤斤计较、气量狭小、鼠腹鸡肠……
“那我……我好像是有点问题，很危险……是吗？”陈妙费力地说，承认自己有问题是艰难的。
“你现在是……”受气包先生顿了一下，斟酌着换了一种说辞，“如果你已经无可救药，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救？怎么救？”陈妙像一个迷途的孩子，没有方向的小舟。
受气包先生向前走了两步，对陈妙伸出右手，“美丽又可爱的姑娘，受气包先生为您服务，用超大的肚量，容纳你所有的不开心。”
5
“陈妙，下班一起去看电影？”
陈妙面无表情地看着赵永生，觉得自己对男人的认知一次次因为此人受到挑衅。
“没空。”
“其实，我还是最看中你。”赵永生遗憾地说。
“……”
我谢谢你并请你麻溜滚开！
赵永生是公司销售部的一个组长，眉目俊朗，身材高大。对像陈妙这样一个普通女孩来说，赵永生的追求应该是一件特别满足少女心的事情。
所以当陈妙发现赵永生同时有好几个追求对象，并理所当然地告诉陈妙，“谈恋爱和谈客户是一样的，不能把目标全押在一个人身上。”
那种幻灭，那冲击，那郁闷，那不可置信……不提也罢！
陈妙想了想受气包先生的话，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牵强的微笑，回到：“那真是太遗憾了呢。”
那天晚上，当陈妙把手放在受气包先生的手上后，真真见识了一把什么叫做见证奇迹的时刻。
只见受气包先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也就不到一分钟的功夫，优雅的绅士就鼓成了商场里那种用来迎宾的气球娃娃。
与此同时，陈妙感到自己心里那种常有的憋闷郁结的感觉消失了，真是无气一身轻。但一想到或许就是那些“气”将受气包先生变得面目全非，陈妙就一阵汗颜，下意识明知故问地找话，“那些气都到你身体里了吗？”
受气包先生笑着点头，“这没什么，很快就会好的。”
受气包先生走了，就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不过他走时承诺很快会再来，并带给陈妙一份独一无二的晚餐。
想到这个，陈妙不由期待起来，心情变得明朗开阔。
不过没高兴多久，她就笑不出来了。
中午吃完饭，陈妙和同事小丁就一同被“请”到了主管的办公室。
这个项目是她们俩个负责，已经接了一段时间，陈妙自觉已经尽力，可是主管总是不满意，坚持不懈地对她们灌输“改改改”的思想，现在又是一通严苛的要求和严厉的敲打。
每次听完主管的训话，陈妙感觉自己就是朽木，是烂泥，不可雕，也扶不上墙。
不过另一位小丁女士就没这个烦恼，一出办公室就一改鹌鹑的姿态，兴致勃勃地跟陈妙八卦起来。
“听说早上赵永生约你了。”
陈妙不想聊这些事情，敷衍地说：“我没去。”
“你说你，”小丁啧啧两声，一脸惋惜，“较那个真干嘛，就当出去散心，现在好了，平白便宜了刘艳那个搔首弄姿的小骚货。”
陈妙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她敢保证，如果她应了赵永生的约，这会儿她就是那个搔首弄姿的小骚货。
这种八卦起来的无差别攻击，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领教了。
万恶的办公室八卦！她对成为八卦中心毫无兴趣！
6
就这样过了三天，周五晚上陈妙回到家，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受气包先生，一身简洁得体的西装，优雅且十分有格调。
“姑娘，请允许我先向你道歉。”
陈妙笑了，无比自然地接过话，“我原谅你的不请自入。”
接下来，受气包先生向陈妙讲述了这几天的“排气之旅”，这是一场遨游天地自然间的美妙旅程：
当他行走在熔岩涌动的夏威夷火山时，“气”就熔炼成一缕腾起的轻烟；当他攀登上高耸磅礴的珠穆朗玛峰冰川后，“气”就凝结成一朵晶莹透亮的雪花；当他漫游在风光绮丽的多瑙河畔，“气”就融聚成一滴闪着冰蓝幽光的水珠；当他迈步在瀚海黄沙的撒哈拉沙漠戈壁上，“气”就成了驼铃阵阵中迎风而起的尘沙……
眼中有山水，心中有天地，所谓烦忧郁气不过渺小如一缕轻烟、一朵雪花、一滴水珠、一粒尘沙……
“好了，”受气包先生托起手掌，上面出现一个精美雅致的陶质小盅，“尝尝我为你准备的美妙晚餐吧！”
陈妙接过小盅，打开盖子……嗯，倒是没有什么奇怪的气味，但是里面黑乎乎的一团还是让陈妙不由向受气包先生投去疑惑的一瞥。
你确定？
受气包先生笑笑，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陈妙拿起勺子，做了一下短暂的心理建设，一口吃下。
不同于食物各种酸甜苦辣咸的味道，受气包先生的晚餐更像是一种体验，吃下去的那一刹那……陈妙突然想到曾看过一段关于吸毒的描述：身体飘飘欲仙，仿佛进入一个虚美的幻境，世界变得多姿多彩……
啊……不对，呸呸，打击毒品，人人有责！
总之，陈妙感觉很奇妙，仿佛置身于天地自然间，突然就豁然开朗了，就像佛家所说的顿悟，宇宙之大，生命之微，心向天地，乐得自在。
当然，陈妙没有遁入空门，立地成佛的追求，她还是红尘嚣嚣中的一份子，于是，她的眼前很快又闪过了渺渺众生下的人间烟火：
邋遢的饭馆老板细心地将剩余食物喂给周边的流浪猫狗，挑剔的公司主管也曾为了一个个项目勤劳奔波日夜忙碌，把爱情当做生意谈判的赵永生一直坚持诚实的原则，八卦刻薄的同事小丁总保持着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邻居家的熊孩子身上是儿童特有的天真无忧，就连一面之缘的保安小哥也敬业地坚守在平凡的岗位上……
陈妙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人虽然不好，但也很好。
受气包先生走到书架边，在一个编织小盒子里捏出一枚硬币，又踱步过来举到陈妙眼前。
“喜欢花，还是字？”
陈妙呆了呆，答道：“花。”
“你看，硬币有两面。”受气包先生说：“你且把它当作一个人，或者一件事，你要多看看花的这一面，万事万物于你而言就美多于丑。”
半杯水可以是可惜，也可以是幸好。
让你生气的是别人，也是自己，端看你如何去对待这其中的美与丑……
受气包先生说：你要学着去爱天地山水，日月星辰，这会让你拥有广阔的胸襟；你也要多看一看“花”，这会让拥有容人的海量。
“我是受气包先生，我愿为你排气解忧，但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
陈妙静静地坐着，右手轻轻摩挲着硬币上的花，受气包先生的话还回响在耳边，她或许还需要一段时间，或许更长时间才能学会。
但是她终将要学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