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琴心
文/东风十二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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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学琴,大概要从疾病说起。我无法开口说出那些疼痛。却又感恩那些疼痛。
我七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浑身浮肿,难以下蹲。村人都说我胖了。爸妈去邻村插秧,一天二十元钱的报酬。那时候,爸和妈靠帮村里人干活挣取报酬。他是朴实的农民,受过高中教育,却因家庭成分问题人生坎坷。
那一天,我和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路上遇到邻居阿昆。他给了我几个青苹果,是那种未长熟的幼小苹果。老人说,吃完会得疟疾。说来巧合,那天后我开始生病,村里很多人说是因为我吃了那些小苹果。我从来不信我的病,是因此得来的。
村里的医生说,我是重感冒。于是,姑姑带我去打针。那个医生,在村里颇有声望。打针回来那天,很疼,我的屁股流着血,姑姑她不肯背我。我其实是知道的,我们虽有着血缘,却不那么亲。因为她和爸爸不是一个妈生的。我艰难的走着,说:“姑姑,痛。”她的神情显得不耐烦,我也知趣的快步走。
那天以后,爸妈回来,村里的那个医生告诉爸爸:“这孩子的病,可能不是感冒。我建议你带到城里,好好看看。”我虽然才七岁,但已懂得看脸色。我看到爸爸的脸顿时吓得青了,其实更多的是愁。那个小小的我,就在心里觉得抱歉。抱歉才从寄养的山里人家回来,就给他们增添负担。是的,七岁的我,就已经懂得,我,是负担。
我总是想,我来这个世界,是多余,我可能就是被别人扔了的孩子,是因为爸妈好心才收留的我。欠他们的,我长大后,无论如何是要还回去的。
那时候常常站在那座称为龙山的山坡上迎着风哭。外公总说:“长大了就会好了。”我从来不知道,长大会不会好。我只知道,我的病,这样真实。
妈妈带着我拦了煤车,急匆匆的赶到城里。那时候,我对地域没有太多概念,只知道,进城,挺不容易。
急匆匆的进城,急匆匆的诊断,医生诊断的准确,却因为我想上厕所,中途爸爸带我离开。外婆在场听的病症,医生说到一半,爸爸急匆匆的带我开药和针水带回去。
爸爸问我:“你痛不痛?”我说:“不痛。”那时候,我的浑身肿得厉害。城里过路的人很多,很多人说我胖。爸爸有些苦涩的笑。
那是黄昏的县城,爸爸带我回家。我在沉沉中醒来,又在沉沉中睡去。
爸爸请人来给我打针,他说:“这孩子,这样乖!”
我记得当时的感觉,在家里整日沉沉睡去,又沉沉醒来,满手针眼,漏针,我却从没喊过一声痛。
因为病,我对没有食欲。吃东西时,吃完总要吐,吐到后来没东西可吐,就吐出胆汁来。
不记得过了几天,我醒来时,屋里坐满人。外公痛骂爸爸。骂到后来,他自己难过了,他说:“她是我带大的,你不心疼,我心疼!有困难,为什么不说呢?你要把她害死吗?”那时候,我不太懂他们为什么大声吵架,但我知道一定是因为我。
妈妈做了好大桌子菜,那是我回到家里吃过的最丰盛,最美味的一顿饭。可是吃一口下去以后,我又吐了。我在门口吐的时候,姨妈跑出来,她轻轻的拍着我,一直说:“小波你吃不下么?怎么这么严重了?”爸妈出来看我,外公外婆也出来看我,他们站着。很紧张。我长到七岁,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一样,有很多人疼爱。姨妈一边拍我的背一边哭。那一刻,我想,可能我要死了。要死的人,会得到足够的疼爱,小小的我竟然有种满足。
我的病,后来确诊,是肾小球肾炎,已经到了中后期。医生说:“再晚一个星期,扁鹊在世,也救不活她。”爸爸像犯了错的孩子,被外公骂,被医生骂,而他只是站着。
确诊以后,我住进了县医院急诊室。医生给我打紫色的针水,我痛得大叫。妈妈背我出去散步,我在妈妈背上大喊大叫,拼命的哭。她知道我痛,竟没骂我。路过的很多人问她:“这孩子怎么了?”她不肯说出我的病。她说:“她喜欢骗人。我让她不满意了。”有一个老人说:“哦,那脾气挺怪的!”妈妈也并不解释。
深夜来临,我在自己的病中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妈妈白天太累。晚上在我的病床上入睡。我在最害怕时,告诉自己,只有自己能帮自己。我的童年,从那一刻开始没的。
慢慢习惯了病房,可是有时候妈妈很忙,要去取化验结果。我只好一个人去打点滴,坐在候诊室外的走廊里,等待护士叫我的名字。其实很害怕,一个七岁的孩子和一群陌生人在一起等待。我不知道这样的害怕该跟谁说。最终,我没说出来。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事,害怕着打点滴,当针头刺进血脉,我已痛得麻木;当药物进入肠胃,我的胃已灼烧得麻木。仰头看着点滴,我一直不知道,那些黄色或者其他颜色的液体通过针孔进去我的躯体,是怎样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的病友死了,那时,我已经好了好多。转入普通病房,我躺在床上打点滴。看到那个孩子鼻孔流血,血液是暗红色,有泡沫。我问妈妈:“妈妈,那个小姑娘的鼻子里在淌什么?”妈妈惊叫起来:“是血啊!她的妈妈去逛街了。”妈妈出去找人,终于找到,那个孩子的妈妈刚出医院走廊,准备上街,妈妈焦急的说完她孩子情况。那个女人赶回来时,那孩子已经进入休克状态,她着急的摁响孩子床头的急救铃,医生推来氧气,用氧气罩住,推了出去。可是推出去,再回来时,那孩子已经死了。
那是气疯了的女人,先是狠狠打自己的嘴巴,又冲到病床前,给那小小的婴儿一嘴巴。随后跌坐在地上,呼天抢地的哭。那一刻,我知道,世间,有一种感觉叫绝望。我睡着,淌下眼泪来。
病床空出来,又有人住进来,那女子受了很重的腰伤,因为疾病,我们聚在一起。妈妈和那个女人成了朋友。一个星期后,她说她要好了,很快出院了。我和妈妈也显得高兴。那天,她出去吃东西。胃口似乎很好,她的男人买了新衣服给她。说:“好了,明天就回家了。”我和妈妈也因他们的病好而开心。
第二天醒来,她的男人叫她:“起床回家了。”可是她不会答应。她的男人摸摸她,靠进他的一面,有一点温度,女人可能早已在夜里死了,男人隐忍的哭泣。病房变得越来越空旷。每天都有人死去。妈妈怕了,又觉得晦气。妈妈请求医生帮我换病房,医生也爽快同意。没想到,妈妈却在我们换病房那晚吓病了。
我们新换的病房里,住着一个心脏病人,我们并不知情。睡前,妈妈还和我玩游戏。我用医院的病号盆洗完脚,穿着病服,躺在床上很快入睡。妈妈醒着聊天,却目睹了心脏病人整个病发的过程。
陪护他的女儿,请求妈妈打电话通知他的家人连夜赶来,那是凌晨三点,妈妈在医院的静寂走廊里拨打陌生的号码,颤抖着通知了陌生的人。那个死去的心脏病人很快被医生转入太平间。我在睡梦中,被妈妈揺醒。凌晨四点,我们离开了医院。
从那天开始,我住在龙飞舅舅家里疗养。白天去医院取药,打点滴,晚上回来睡。
我们家少有上天的眷顾。尘世间的金钱、权利、地位与我们无关。我童年辗转,回来时,身体莫名羸弱。我不是聪明的孩子,天资愚钝。我小时候,很多人说我念书不会有出息。我却在多年后,念得有些眉目。可出类拔萃,从小与我无关。姐姐的光环很多,我有很多自卑。
病痛、羸弱、死亡,从童年开始深重影响我。我不贪恋游戏,显得安静又孤僻。
我住在医院里,看着别人的生离死别、绝望、大恸,我也看着自己的病。那个浮肿的自己日渐消瘦,慢慢恢复健康。
想起程然说过:“多年后,我含着泪光遥望来时路。仿佛看到一个天佑的赤子。她幼年所受的无边苦海早已换作殷殷福田。”她的话,引起我的共鸣。
我在琴房弹琴,得知外公的死讯。眼泪落在琴键上,这黑白的琴键可懂我的心?
我一路走来,充满感激,那些疼痛的过往将心弦扯紧。扯紧,才能弹好琴。弹好了就够了。
命在琴弦上,它扯紧心弦,催我向前。
去年夜里,偶然做了个梦,梦里梦到地藏王菩萨在泉州证道。梦到自己在一清澈的湖水里洗澡,湖里开满莲花。我想起《聊斋志异》里张于旦,觉得自己有些像他。
病不是劫难,病是悟与不悟之间的踱步。超脱了,它便是水中安静开放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