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2020
很多年前,在我十三岁生日聚会后的那个深夜,母亲在厂矿医院二楼的病房里悄然离世。厂里派了车,凌晨将我从二十多公里外小姑家接到医院。我木然的站在母亲的遗体前,她的脸上盖着一张白纸。小姑看我久久不动,开口说:“你总得见你妈最后一面吧!”,顺势推了我一把。我揭开那张纸,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妈妈,而我全然不记得当时她的脸。
那是一间二楼的病房,墙围漆着绿漆,水泥地斑驳着。四张铁架床依次摆开,她的那张病床是进门第二张。铁玻璃窗推开是开敞的过道,深绿的铁栏杆外种着好几棵大棕榈树,我记得妈妈说那是可以做夏天用的蒲扇的。妈妈的名字里有个“梅”字,她精于手作,常常给我做些小东西,线织的跨肩小钱包,一休动画片款的许愿娃娃,还有用塑料输液管编织的小鱼小虾。她常年住院,自然很容易得到废弃的材料。它们被挂在我胸前的钥匙串上,在同学面前显摆。梅的手臂柔软,个头高高的,夏天爱穿一件雪纺衫的浅蓝色印花衬衫。热心,爱和邻居攀谈。五斗橱的最上层抽屉里装着她的紫罗兰香粉,第二层零星散放着她爱唱的黄梅戏手抄歌单。但我时常想不起她的样子。随着时间推移,我也长成一个女人,回忆起梅的视角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不再是小女孩的茫然和抱怨,更多的是想象一个中年母亲对女儿的不舍。她很努力,我见她在洗漱池前默默抽泣,池子里满是化疗后掉落的黑发;她撑着两张病床的边沿试着锻炼走路,疼得大声叫唤。我想她最不愿意的是抛下幼女,送与她人照顾,让她面对无法预期的成长之路,那会是怎样的撕心裂肺。她织给我的最后一条围巾是白色的,很长,长出一般的围巾长度。她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儿,在她床榻前吃着别人送来的稀奇水果,记得那时她看我的眼神,完全没有温馨的爱意,反而那么冷峻。年幼的我只当那是长久不聚的陌生感,而今体会,那或许是一种绝望和无助。那年病床的上的梅,是否想象着女儿长大的那天,而她见不到;自己的丈夫不知道会给她找一个怎样的继母,她的日子又将如何煎熬。此时的我,看见那个躺在病床上,精神和肉体都接受着折磨的梅,死亡,幼女,和病痛,来回来去翻滚着。
梅走的那夜,她的母亲给她熬了鸡汤,滚烫的泡着新煮的米饭,她胃口出奇的好,吃了一整碗。那晚应该是略微轻松些的吧。凌晨她离世,或许还记挂着女儿的生日,十三岁了。她的母亲守在她的身旁,这一点梅比我幸运。
2020,我活到了离世时母亲的年纪,健康,积极,热情的生活着。木版画课上我突然想起母亲,翻出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比我现在还年轻,微仰着头,向斜上方注视着,长发绑着,眼睛里都是光彩。”梅,2020“,我以这张照片做一幅彩色木版画,纪念她,我那年轻离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