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时代，礼数规矩谨严，小户人家也就罢了，越是达官显贵，越靠近权力的中心，越是不得违错半点。这里头既有古圣人的苦心，也有着历代统治者、统治阶级刻意为之的推波助澜，为了稳固集权于一身。像国公贾府的体量和气派，容不得有大的差池，里里外外事情冗杂浩繁，能否撑起他们自己的门面，要靠着很多的因素，很多的人。

王熙凤，作为家庭的重要成员之一，一个异常优秀的管理者，对于贾家来说，功不可没！在看她管理秦可卿的葬礼，兼顾荣府的事务，以及力除痛弊、令行禁止上，无论是清醒深刻的认识，还是眼前一亮的作为，如此前说的那样，有纵横捭阖，“叱咤则风云变色”的味道，真是风采无双。

在贾家荣府，贾老夫人已经年暮，带着一众小儿女们安享晚年，生活中对内的所有大事小情，都要靠着王夫人和王熙凤姑侄俩，但王夫人也上了年纪，身子骨本就不是多么硬朗，时不时的不爽快，兼之又痛失过爱子，很多很多时候，全靠着凤姐一个人撑持着，连最得力的助手平儿也帮不上忙的。她也只是个年轻小媳妇，抗得下来已经百分不易，更难得的是在处事中几乎面面俱到。前面我说她跟秦可卿，同是“完人”，这两字，真没有掺杂多少水分。

大事

除去秦氏葬礼的另一件重要事情，元春归省。

元春省亲，表现出了上层的威严恩德，也是下层竭诚奉事的体现，当年那些让人焦头烂额的重重束缚，可以寥寥窥到一角。从穿戴起居，到路线行止，到言语礼乐，到觌面相见，装点事宜，可谓事事拘谨，连来去也要精确到时辰。皇家的规矩礼范就不说了，对于贾府，那可真是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谁是下面？元春以降，都是下面。省亲别墅的准备阶段，事情就已然繁多。

十七回：当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楼拣纱绫；又有人来回，请凤姐开库，收金银器皿。连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众，皆一时不得闲的。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

男主外女主内（虽不是定性，但大体上还是男性张放女性内敛，跟时代无关，这是天性），自来都是这样，内部物品的收整，都靠着妇道人家，从暮春前后开始，到初冬结束，在足足半年时间内，劳心劳神，忙里忙外，没个休闲时候。开工动土的事情，想必都能了解一二，况且这是什么情况？奉事皇家！事事都得尽心尽力，不能出岔子的。建造搬运的事情跟她们无关，但像这样取物的事情，安排这个安排那个，这个来讨，那个来问，是真的烦冗，日日忙乱，这“忙乱”二字，可见一斑。

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到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太监道：“未初刻用过晚膳......只怕戌初才起身呢。”凤姐道：“既这么着，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等是时候再来也不迟。”于是贾母等暂且自便，园中悉赖凤姐照理。又命执事人等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

这个晚膳，没弄明白，未初应在下午一点后不久，古时候因为晚上活动少，入睡早，有些人确实有过午不食的习惯，但也不大说得通。搞不明白，姑且揭过。戌初是在晚上七点以后，等元春到达贾府，得有七八点了。前前后后，贾府的人尤其是凤姐，忙碌了整整一日夜。闲下来了吗？没有。蛇无头不行，别人都能瞅空歇着，独她凤姐不行，也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能够站出来。

做事情向来都是有始有终，任何人都是这样，也需得这样。元妃归省完毕回銮，还有一大摊子事要收尾。

十九回：且说荣宁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

像他们这种大家子，平日还好一点，出现大需求的时候，那真是茫茫多的事情撵着人，事情赶着事情，半点错不开身，所以说他们用尽心力，各各神疲。使力的活计肯定不会让他们伸手，劳力者使于人，劳心者使人，就是这些琐事，最是劳神，就像那水月庵的净虚和那后廊的贾芸说的一样，身子但凡差上那么一点的，都没法处理，精神头跟不上。

小情

大事情的落幕，可以告一段落，日常生活还要无限多的小事情等着，不过总算能够喘口气。

第二十二回：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

这是把一个特殊的薛宝钗过生日，单独给揪了出来，很有代表性。宝钗十五，及笄之年（表示成年，可以许嫁），确实是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古人对弱冠、及笄等临界点，好像较为重视。整生日也是一样很重视的，即逢十的年岁，我有个不清楚的印象，恍惚在哪里看过（好像是《儒林外史》），半整年也相对重视的，即逢五的年岁，反正都是富贵人家享受的一个名头。

即使安排司管，摆酒设戏，作情送礼，也都是一整套的习惯，很熟稔的了，里头的门门道道也算是驾轻就熟，劳劳心而已。只是不止一个客家的薛宝钗，还有林黛玉，贾宝玉，一堆的公子小姐，在荣府这头，都要她经手，再者，长辈们做寿，也是要她操持。

除此之外，日常的晨昏定省，要去长辈们的跟前请安问候，一天两趟，雷打不动的规矩。要遇着婆婆太太生病不舒服了，还得侍奉汤药，嘘寒问暖，在跟前尽一尽孝心。平时节下采办，也是凤姐负责，像二十四回说的，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园子中的太太姨娘丫鬟的月例银钱，要经由她发放，也正是在这里头，她使些一意孤行的心机，作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要为此与那些婆子姨娘斗一斗心计，如三十六回中一叠声的威慑辱骂言语。

在老太太跟前，总能见到一个引人发笑的凤姐，讨的老人格外开心，这是她惯常揣摩人心的表征。那一声声的盈盈笑语，都是她花下的细腻奇巧心思，纵使长着一颗再如何玲珑的心窍，也是很要耗费心力的。

不仅要奉上，还要御下，又得防着这个，又得控着那个，对内要尽心尽力，对外头的亲戚，也要讲究规矩礼节，只不过在对外的事情上有上头的人总持着，除这些之外，还得时不时地伴着一群无所事事的公子小姐。

.凤姐儿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们回园子里去。才要把这米帐和他们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趟。还有年下你们添补的衣服，还没打点给他们做去。”凤姐儿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捡点着偷空儿歇歇，你今儿反倒逼我命了。”

日常的小事情纷乱如麻，我说都说不明白，四十五回的这一段算是清楚的阐明，比什么表述都有力道，也是从秦氏葬礼和这里，让人觉得心疼。她是一个很要强的人，轻易是不会说软话的，也没有服软的余地，因为站出来的必得是她，即使凤姐这里有部分说笑的意思。

劝她的这人是李纨，这一段话算是很掏心窝子的那种。她跟秦氏也许是情感最深的一对知己了，可秦氏早赴冥曹，撒手人寰。西府里的尤氏也或许可以充当劝慰她的角色，只是两府相隔，对凤姐的见闻尚不够细致。李纨是个很适合的人。贾琏和凤姐到贾政这边帮忙，正是因为贾珠早夭，李纨的性格和所接受的妇德教育是不具有管理才能的，凤姐所做的工作，很大程度上原本都应该是李纨来完成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凤姐就是李纨的替身。

李纨虽然苦寡，心里也装着很多的不容易，但她不是黛玉那种只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彻底沉沦的人，她还有个孩子要养育，虽苦，但并未完全沉陷。她既有一部分感同身受的能力，也能够看出来凤姐的奉献，再者她的心地、年纪和站在女人、母亲的角度也跟凤姐相近。上边的人看不到或者大部分看不到（报喜不报忧的传统），再下边的都是小孩子，漫然无心的年纪，体会不到，薛宝钗虽然情智不凡，但到底是客人，不够清楚，所以是李纨劝说凤姐，也只有她能如此劝慰。

故而李纨的话是清晰了然的剖明，凤姐为贾府的付出，委实极多，且都是实打实的苦功苦劳。这还得结合秦氏的葬礼，那时候兼顾两府事宜，且把总着丧仪，才叫一个以一当十用。从那时开始，何曾有过什么消停的，一介女流，身上担下了这么多的重担，诚然可敬可悯。

只是人的精力不是造物主的无尽藏，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你再硬朗的身板，年轻力壮，也架不住这等程度的作耗。偏偏这世上有些事最是说不清道不明，那些裂痕往往积累到一定程度后，才集中破裂开来，到了那时候，可就万分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