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列传·故国 五十
范氏列传 故国.jpg
上一章 剑中君子
细雨清晨
“你真要如此？”景离的眉头紧缩，他想不到她是如此决绝。
他很想长叹一口气，可惜他却不敢。
他怕自己会激怒她。
女人的情感总是脆弱的，何况，她还受过太多的磨难。
“你不想知道，我的孩子现在如何？”
景离望着湘夫人发光的双眼——那是仇恨的眼睛。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即使关切，也不会在此时开口。
他知道任何的殷切，换来的不过是湘夫人更为激烈的言辞。
他选择退让，他不得不退！
“他活的很不快乐。”
青铜面具下已渗出两条泪线，那是她为她的孩子留的泪。
一个母亲若知道自己的孩子深受苦难，绝对是伤神伤心，尽管，湘夫人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到了他这个年纪，都不会有太多的快乐。”
景离摸着自己胡茬的下巴，“他需要磨砺，这样他才能活得更好。”
“你这是在教我？”
湘夫人整个人都在颤抖，她的身子仿佛是一张满月的弓，随时都会迸射。
她似是要向景离出手，可她的理智却让她没有踏前一步。
她知道眼前的景离，已不是纵横天下的剑中君子了。
他只是一个罪人，更是一个懦夫。
因为，他连拿起剑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
景离想要开口，但话入咽喉，却无法吐露。
他盯着那冰冷的青铜面具，不禁想道：“面具下的她，是否还是当年模样，可惜我已老了，她的孩子却也长大了……”
一番细想之后，换来的却是湘夫人的一巴掌。
他没有注意到湘夫人的手。
湘夫人收手后，景离才把目光聚到她那双如玉的手上。
这双温婉幽柔的手，本应该用来抚琴，但她却将她这双手……。
景离又想到十多年前：
那时的她，是那般温柔，也是那般清丽。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那是诗经中的名篇，也是他第一次见她，轻颂的赞诗。
那时的她，值得他赞美，也值得他留恋。
可到如今，温婉倩影如东流之水，不负可知。
留下的，不过是溪石上斑驳的仇怨。
她的手忽然掐住景离的脖子。
十年后，他再一次感受到她手心的微凉。
只是，这冰凉更像一根细针，紧紧插在景离的喉咙上。
景离闭上了眼睛，“你杀了我罢。”
他像是去意已决，可惜，她又怎能让他如愿。
她要折磨他，就像他当年折磨她一样。
十年，整整十年，他俩的恩怨，又岂是由爱生恨如此简单？
故国不再，亲子疏离。
这景离纵是千刀万剐，也无法抵消他心中的罪孽。
湘夫人放开了手，她不会让他如愿。
他若是如此便死了，那她这十年的布局，不是付诸东流？
“他会来么？”
景离睁开了浑浊的眼睛，他像是在自说自话，又像是说给湘夫人听。
湘夫人突然愣住，她想不到景离会说得如此随意。
难道他已看开了？
不可能的，他绝不会甘心，他怎么会心甘情愿死在我的孩子手下。要知道……
湘夫人越想越是心乱，她不似之前冷静。
她这才知道，面对景离，她还是克制不住，昔日的情缘也好，他如今苟延残喘的模样也好，总有一些让她无法忘怀。
湘夫人咬着牙，景离甚至能听到玉牙交错之音。
“他自然会来，他若不来，他一定会对不起自己！”
“你已将十年前的往事，告知于他？”
“他当然要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他若不知道，他活着有何意义。”
景离又摇头，“他不应该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也不希望他将来和我一样，成为一个杀人魔头。”
湘夫人开始咆哮，“你！！！你有什么资格说他！！！杀人偿命，他要杀你，不过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景离整个身子像是失去了力气，他不敢看着湘夫人，“你说得对，我本就没有资格说他，但我是……”
“你住口……！！！”
湘夫人像只发疯的狸猫，飞扑到景离的身上。
景离已被扑倒。
湘夫人的手，像是变成了可怕兵器。
她白嫩的手，左一挥又一挥，一下又一下扇动着景离的脸。
景离的脸由苍黄变为绛紫。
他的脸早已麻木。
他已忘记了脸上的痛楚。
只是，他的心却被她的巴掌扇碎了。
很久，湘夫人才起身，她的面具下又滴出几颗泪珠。
“你哭了，你不应该哭的。”
景离的手想要伸向湘夫人的面具，但他的手却被湘夫人拍掉了。
“你心里一定在笑话我，你一定笑我对你不够狠。”
湘夫人开始哽咽，她好像有很多话对他说。
无疑，一番发泄之后，女人总会比男人更快冷静下来，因为，女人要为接下的计较，做下充分的准备，没有冷静的头脑，女人又怎么占得便宜。
“你的确对我不够狠！”景离说得毫无犹豫。
他欠她的，哪怕是死上千万次，也不够偿还！
景离又道：“你何必苦了自己，你已被仇怨折磨了十年，你又何必让你的孩子受更多的苦，这些本不该是他承受的。”
“那是你做的孽，不仅仅是我的孩子，死在你剑下的无辜者，他们的亲人也不该承受这些，更可笑的是，你杀了这么多人，他们却很少有人知道，你说，你这些年掩匿身名，为的是不是躲避他们。”
“是！我对不起太多人，但我的命毕竟只有一条，我无法将这条命，分成无数分，来偿还他们。你说得没错，我是一个懦夫，我没有胆气，去找那些无辜者的亲人，因为我知道，终有一日，你会找上我，我也会将我这条命，交到你的手上。”
“你明知道……”
湘夫人又一次哽咽，她又似是想起了往事。
许久之后，她才幽幽说道：“你还记得二十年前，潇湘国那一个细雨的清晨么？”
景离浑浊的双眼，突然闪出一道亮光，他口中喃喃，“我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我哪怕记不住自己，也不会忘记那个清晨。”
细雨微凉，恍惚幽怨之后，剑君山的雨露已披到了两人的衣裳上。
“下雨了，那一年的雨，也是这般温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