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
爸，我回来了，今天是中秋节，所以我带了您最爱吃的月饼。噢，不对，我并不知道您最喜欢吃哪种，有豆沙馅儿的，凤梨馅儿的，五仁的……您都拿去吧。可以分给天堂的弟兄们吃，您总是说东西分着吃才香。
现在我要打扫一下我们的老房子了，两年来我日思夜想的地方。瞧，那张小八仙桌都积了一扁指厚的灰了。真的很对不起，我答应了您要常回家看看，要常回来看妈妈。可这是我第一次没听您的话，而且坚决的相信自己是对的。
瞧她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你那个娘啊，跟一个30多岁的汉子跑了！”乡亲们是这么说的，他们这么说的时候让我脸上挂不住。因为您曾说：“伶啊，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妈妈是爱我的，也是爱你的。”
我知道您骗我的，她根本不爱你，也不爱我！
我出嫁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有，而您一个大男子汉却哭得稀里哗啦。后来有一次在电话里，我问过您这事儿，您说因为您曾经是一名军人。当初妈妈嫁给您的时候，您就对她说，您是一个军人，做军人的老婆就要学会坚强，以后她就再也没哭过。
我当时真的相信了，我真傻，怎么就没想起来自打我懂事以来她从来就没有听过您的话，从来就没有按照您的意愿行事过。反而您对她倒是毕恭毕敬，大事商量，小事讨好，完全看她的眼色行事。
爸，您还记得这个八仙桌上的小窝窝吗？它现在落满了灰，不过不是烟灰，是真的灰，因为我们家没有天花板也早已经无人居住了。
现在想起来那个女人真是可怕，她真的拿那么烫的汤泼在您的脸上，您居然一动也不动，任凭她怎么骂您，您都不说话，只是把烟袋头深深地刻进桌子里。
她终于说出那句话了。“我们离婚吧，我什么都不要，行了不？”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您居然跪下抱住她的腿，居然对她说只要不离婚，她想怎么做都行。
那时候我真想抓住那只大扫帚狠狠扫她一顿，可我的脚就像被人焊住了一样，动也动不了。正在想怎么办的时候，就看见那个女人冲了出去，您也跟着跑了出去。
泼汤事件以后，那个女人的行为就更加奇怪了，有好几次那个男子一直把她送到我家门口。我无法跟那个女人沟通，我和她说不了几句话，她就会骂我，骂我是小杂种，骂那些跟骂您一样难听的话。
我只能祈祷不要被您碰见，可最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然而，还有更想不到的事。您居然把那个陌生男人领进屋里来，让妈妈准备饭菜，您说您要请他吃饭。那天晚上您让我到我的同学家去住，很显然是不想让我知道你们说了些什么。
您说给我取名为伶，是希望我聪明伶俐。可我却相当笨拙，长得又不好看。头发自然的卷，同学们赐我外号钢丝球，额头特别高，笑起来就露出两颗大门牙，视力、听力都不太好。而您生得是那么英俊，因为我曾偷看过您年轻时的照片。
我现在才知道我不是您亲生的，而您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有好几次同学们都拿我开涮，我只是不以为然。因为我觉得那是很可笑的事，哪有养父这么疼女儿的，况且我几乎是一个残疾人。
我不想念书，我特别讨厌数学，除了语文我什么也不喜欢。我每次也会拿名次，只不过是倒数而已。您从来没怪过我，只是在放寒暑假的时候会突然问我一下。“考了第几名啊？”我笑而不语。
您忽然大笑，摆出一副很诡异的神态。“哦呵，没关系，我的女儿只要不考第一名就行喽！”我真的没有考过倒数第一，最差的时候是倒数第二。
初三那年，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感觉呆在教室里就像呆在监狱里一样，让人窒息。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差生，老师都没正眼瞧过我。不知是哪个大嘴巴，让我的初中同学都知道了我的身世秘密和我家庭的一些事情，他们把我拦在角落里嘲笑我！
于是，我郑重其事的跟您说，我不想再念书了。您一脸疑惑，您说：“伶啊，你不要担心，爸爸现在在卖柴禾，集镇上有好几家已经预定了，再不济我可以去城里打工，听说某矿上在招人，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上学的。”
我又无理的闹过几次，又是哭又是离家出走。您见我意志坚决，也就没有再坚持了，但要我答应义务教育阶段一定要读完。就这样，我轻松的结束了读书生涯。现在想来，真是后悔，我如果听您的话，就像我的同学们一样，现在早已走出了大山。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特别是农村里的姑娘，不管有多丑，都是留不住的。来说媒的人成群结队，您对每个人都和颜悦色，您说我还小叫她们不要着急。您说舍不得我，要我多陪您几年。您这样说我特别高兴，我才不想离开您呢，我想一辈子都呆在您身边。
直到有一天，一位大腹便便的大约四五十岁的叔叔来到我家。您和他有讲有笑，您把我叫到身边。他看着我，把我从头到脚的夸了一遍，什么溢美之词都用上。我估计他的脑袋里再也找不出可以夸我的词了，才终于停下来。这位叔叔后来就成了我的公公。
还是在这个小八仙桌边，我出嫁的前几个月里，您睡眠一直不太好。经常在深夜里爬起来坐在您的老位置上作深思状，嘴里叼着烟斗，但烟斗里并没有烟，因为您已经被禁止抽烟。
我经常在房门后偷看您，其实您是知道的，对吗？“过来，爸爸有话对你说，轻一点，把门带上，别吵醒你妈妈。”我照做了。
“伶，”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得了肺癌，已经到晚期了，爸要看着你出嫁，你能做到吗？我没多少时间可活了，我知道你还小，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可我……必须……你能原谅我吗？”
您一边乞求我，一边极力忍住不咳嗽。您说那位叔叔是您的老战友，他会对我好的。他的儿子您见过，小伙子壮实着呢，肯定能够保护我。您把我托付给他们，您就可以安心的走了。
我说如果我不嫁呢？您说您会把我赶走，您就再也不是我的父亲了，义正辞严的，决绝的！把我赶走？您都从来没有说过要把那个女人赶走的话。
天知道我当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结婚这个词对我来说还很陌生。我答应了您，或许是出于报恩，或许是赌气，我甚至想再也不要理您了！结婚就结婚，我再也不回来了，真是可笑。
我出嫁的那天，您神奇的把庙会的专用乐队都给请来了。您说要把我送到镇上那家最大的婚纱店去化妆，要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当我跟您说，我要是穿上那件纯白色婚纱肯定很漂亮，而您也很喜欢，您就激动地跟老板娘说您要把它买下来。
站在一旁的婶子忍不住了，“他叔，你忙晕了吧？你女儿就嫁一次哎，租一下不就好了呀？”您用手掌狠拍了一下头，“对哦，可怜我家伶啦，我都没有给她买过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唉！”爸，您知道吗？当时，一滴眼泪已经滴到我的心里，像一团火焰烧灼着我的心脏。
我穿上那件婚纱果真很美，我第一次很自信地坐在化妆台前。那位老板娘也没有让大家失望，她的手快的就像在变魔术。妆化好后，所有的人都称赞我！其中就包括狠狠地刺伤了我的心的说我是世界上最丑的丑八怪的那个女孩。
我笑了，尽管我还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还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大家都笑了，您也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可我还是瞥见了您眼角的那一丝悲伤。您牵着我的手把我交给新郎，亲自把我送进男方开来的轿车，当时我才17岁啊！
我的听力突然变得好差，一点也听不见男方来迎接我的婶子们说了些什么。我呆呆地坐在新娘位子上，我不敢回头看，我怕一看到您我就会跳下车去，我不要做让您失望的事情。我真该死，要是知道……我连您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我惭愧，我不孝啊，爸！
公公婆婆开始对我很好，他们不让我做家务，他们说我还是个孩子。他们说是他们不好，没有早点让两个孩子见面，自由恋爱。他们的儿子24岁了，却比我还像个孩子，去掉眼镜视力比我还差。他们让我时时刻刻都要跟着他，把他看紧，培养感情。
他很烦我这样做，说我像个跟屁虫。说我这个丑女人跟他在一起会带来很多的晦气，会让他每天都倒霉，逢赌必输。人家拿我开玩笑，他一点也不帮我。
他们说：“哎，她可是你老婆哎，你怎么一点也不心疼啊？”说完就哄笑起来。他冷笑着，举起我的胳膊说：“她啊，只是我老妈接来帮我们老何家传宗接代的，你们说，她这么丑，会不会影响下一代啊，哈哈……”“我再也不要跟着你啦！”我终于撂下了这句狠话，飞快地跑了出去。
自那以后，他更加肆无忌惮了。没有固定钟点的回家，总是喝的醉醺醺的，嘴里骂着难听的话，伺候不好的话还会拳打脚踢。我只是忍着，因为我不想让公公婆婆失望，我更不想让您失望。
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而且老想起您。第二天早上听到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但晚了一步，等我冲到客厅，正好撞见他。“你老头死了，你不要回去看看吗？”我像被钉在地上了，脑袋像被重锤敲击了一下，又像是装进了一窝蜜蜂。
“你骗我的吧，你能不能编出点新花样出来啊？”我突然说出这句话来，就好像不是我说的。“你看，我拿来骗你的话都应验了，你不信啊，那就算了！”说完，一声响亮的口哨。我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想打电话证实一下，婆婆那肥大的身躯把电话机甚至电话线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好想吐。婆婆脸上的表情突然来了一个180度大转弯。“哎呀，大喜了大喜了，我的好儿媳妇啊，我的小心肝噢，哎呀，谢天谢地，谢谢观世音菩萨哦！”
她拍着我的肩膀，几乎要流出泪来。“婆婆，我能打个电话——”她突然打断我的话，“打什么打呀，马上跟我到医院去，你爸好着呢，那个败家子，别听他胡说，那个电话是别人求你公公办事的，我们家最烦这种电话啦！走走走，赶快去换件新衣服，到医院去……哎哟，我得准备什么，哎哟，这人年纪大了就是……”
我杵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哎哟，我的姑奶奶哎，你怎么还站在那儿不动啊，快去换衣服！”说着就把我推进了房间。
医生把婆婆拉到一边说了很多话，好像八百年前就认识一样。“走吧！”天啊，我从来就没有听到过婆婆这样粗鲁的吼过。然而我已经知道结果，就是我很不容易怀孕，除非做试管婴儿。
“婆婆，我现在能回家了吗？”“什么，回家？下辈子吧，你下辈子都别想。你不是说你会养蚕会养猪，你力气特别大吗？好，我这个糟老婆子终于可以解放了，从今天起，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她就像戏里唱的一样，是个典型的恶毒婆婆，而我完全继承了您的思想，不叫我死我什么都能做。我像一株狗尾巴草一样被人唾弃，随意践踏。
两年来的噩梦终于结束了，我终于回到了您身边。他们让我中秋节这天回来，说这下我可以好好陪陪您了，说我再也不用去他们家了！因为本来就没有领结婚证，所以也就无所谓离婚。
“伶啊，你带来的月饼真好吃，你从哪儿买来的？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坚强的活下去，你永远是我的女儿，一个军人的女儿……”
“爸，我会好好活下去，我会活出自己的一片天，爸，你……”
“伶，你真的回来了啊！”我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我的儿时好友兰，这才知道我已经晕了好半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