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看海去

看了半个多小时的市区风光，便登上客运船。入口处两位穿白色制服的阿叔招揽乘客：“要升舱吗？五十一位。”广播也循环播放：“楼上有独立包厢，可升舱。可吸烟，空气好……”囊中羞涩的人只作听不见，顾盼搜寻自己的座位，心中暗暗祈盼是个靠窗的位置。

坐下来便急不可耐地盼开船，像坐车一样，不能忍受一分一秒的耽搁。终于，船开动了，四平八稳，只偶尔上下颠簸，其余与车无异。隔着厚厚的玻璃，看不见什么，也没有什么值得看。终于，浑浊的海水渐渐变清，船靠了岸。

下了船便赶去旅店卸下行李，吃下简单的干粮，背上小包就出门了。天气好，太阳尽管晒，也甘愿裸露着皮肤让它晒，天空是干净的蓝色，白云是扯散了的棉絮，松松散散，遗落在半空。绕过广场，往远处的山林走去，往最陡峭的石阶梯爬去。

欢声笑语走一段路，听着山风走一段路。越过环山路一侧的山林望过去，大海是极轻盈的一片浅蓝，但比天空还要深许多，因为那种浅是罩了轻纱的浅，本是极蓝的，被蒙上一层纱，一同被蒙住的还有其他孤岛，在海中央伏着，像蹲下或蜷着的小兽，与海水相交接的位置一条白线，许是大石。闷头往上爬去，地势越来越高，再回头望时，只见蓝蓝的一大片海水铺展开来，在遥不可及之处有更多小岛，因为距离太远，又因为海上雾气，显得朦胧不清，让人疑心是假象——这样的蓝色大海只能在旅游手册里，根据人的想象用计算机软件加工才能见到，在现实世界里竟然也存在吗？

海很宁静，隔得远了便作山林的背景。衬出树叶那种崭新的碧绿，单望着照片都仿佛能呼吸到其释放出的氧气；衬着三角梅的红，本来是粗俗的，被海一衬，竟带着些文气，不仔细瞧的话，还显得些许娇俏。光秃秃的树枝也往天边尽力伸展着，海与天微笑着，给它衬出枝枝桠桠，在天的幕布留下剪影。

然后就日落了，太阳落下是一分钟左右，在落下之前会变得非常红，但光芒并不刺眼，可以直接裸眼看着。但太阳沉下去的过程很奇怪，明明下面看不见什么，没有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片天，云层之后不知掩盖了什么，但太阳确乎被一点点地蚕食了，从下面开始，肉眼可见地残缺、残缺，到最后便一整个儿地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但世界并没有戏剧性地随着太阳离开而轰然陷入黑暗，剩余的天光像余热般慢慢地散尽。这是傍晚。然后，在人们谈笑之间，在默默往回走的脚步之间，你的注意力开了个小差，夜就来了。

夜晚我也要去看海，尽管大家认为夜里的大海没有什么好看的。夜里的大海漆黑一片，海水一层层往沙滩上拥过来，拍下的照片里什么都看不到，和天空一样黑，唯有海边咖啡厅的灯光倒映在水里荡漾开，漾成一小片，才知道那片细碎反光的物质并不是星星，也不是玻璃碎片，是柔和的水，小声地“哗——”“哗——”，每个“哗”之间隔着比预计要长的时间，大概两秒。虽然温柔，但仍不敢贸然去戏弄，人类不过是大自然怀里的寄居者——心情好了，大自然把我们放在肚皮上；心情坏了，便扫至脚背。大自然是神，吃下的神的食物，在心底长成一颗敬畏的果实。

去爬小山，护栏矮矮的，可以轻易跨过去坐着，脚下有巨大的石头，不小心手滑估计也不至于怎样，但望着一大片海水，广阔的，深不见底的，依旧叫人胆寒。我总不可抑制地想象自己跌落海中，无人救援，在海中央无望地扑腾。呼救的声音也是微弱的，逆风的话，一开口便被海风吹散，即使是顺风，也无法越过海洋，恐怕在上空被拆解，传到可实施救援的人耳朵里，也是无意义的声响。从挣扎到沉没，也许我会感觉漫长，但实际过程大概不过几分钟而已。我花了二十五年长成现在这样，毁灭只需几分钟。在广阔的天与庞大的海之间，细小的人类挣扎着。在永恒与永恒之间，短暂的生命不值一提。传入他人耳朵里的时候，也许叫人色变，但在发生之时，大概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黑点，极容易就被忽略掉了。人们会花上时间盯着沉没的太阳，但绝不会留意到海面上的黑点。现代人甚至连太阳也不注意，只一心关注手中那块小小的屏幕，它主导了人类的理智与情感。人们不再歌颂太阳，也不再抬头去寻找月亮。

毕竟，它们只是在那里，大海与太阳与月亮，平静地存在着，不预备给你任何启迪。而现代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因为现代人的生存全靠一颗拼搏心。有烦恼的时候，逃到海边去，坐一个下午，肺里灌进海风；爬上山，黑色的大鸟在空中盘旋，说是飞翔，却极少见到它们扑扇翅膀。它们自由么？做一辈子的鸟，飞上一辈子也不觉得乏味么？树木在山林里站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往地底下深深地扎根，永恒地在这里，它肯么？它会想要到处去么？问树，它只是沉默。不知在何处躲藏的鸟叫唤着，诡异的叫声在岛上各处都听得见，它是会说话的，但没有什么去问问它，你要什么？发出的是求救的信号吗？于是它不停歇地叫着，不肯收口。人类总思考自己的困境，想成为别的什么，以为世间除了自己都是自由的，也许其他的生物也想成为我们呢？于困境之中，便努力走去不同的景色里，乞求大自然给我们回应。可是大自然沉默着在那里，也许它想说，我们也就这样了，除了美，不能给你更多启迪，只能给你一些想象力。

在沙滩上赤着脚，站久了便陷入细腻的沙子，凉凉的海水一层层拥着挤着，被什么力量推上来，又被拦住腰似的退回去。它们是海的孩子，跑上岸来嬉戏。海风呼呼吹着，伴着浪花拍岸的声音，我听见大海说，回去吧，带上所有的想象力，去面对你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