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2】
文/缪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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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安岭的松树高大挺拔,密密匝匝的遮天蔽日。
老刘一帮人葬了老伙计,继续日以继夜地伐木头,老刘和大个子老袁是一组,两个人你来我往的拉着一人多长的大锯。
人死了就地取材,上好的松木打就的棺材,埋在地下多少年不待腐朽的。“那个棺材我躺里面正好合适,真好像量身定做的。”老袁还在惦记那个棺材,大嘴巴毫无忌讳“等我死了也用这种木头。”
世间的好事往往不会心想事成,可坏事哪怕你只是说了说,那个掌管命运的神仙立马带着戏谑的笑容,赶着车轮碾压过来。好好的大锯忽然崩断了,正中老袁的脑门子,当时脑袋就坏了,脑浆子溅了老刘一脸。
在部队当过卫生员的老刘看着那些红白之物,知道老袁不成了,但是他还是扑过去,用手去固定那颗脑袋,好像要修复它一样。老袁最后的一句话就是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等我死了就用这种木头。”然后就灵魂出窍,留下一具破了脑袋的躯体。
依然是找了那个会一手木匠活儿的伐木工,给老袁做了合适的松木棺材,老袁的老婆也在山下食堂里做工,她扒着棺材哭的撕心裂肺。三个女儿还小,大的抹眼泪,两个小的只是在一旁呆立着。把棺材运送回山东几乎不可能,还是就地葬了,人永远地留在这深山老林中。不知道悬在半空中的老袁作何感想,死后能睡松木棺材的愿望实现了,可是老婆孩子何去何从呢?
老刘太太吓得睡不着觉,等老刘喝完一盆面条要回山上的时候,她死死拉住不放手。老刘重新坐在炕上,说:“衣服都不结实了,别扯烂了。”
扭头看见老刘太太眼圈红红的,只好安抚道:“放心,我死不了,命硬着呢,枪林弹雨的都要不了我的命,何况伐几根木头。”
确实,老刘是伤残军人,腿到现在都有点瘸,胸口有块疤,如果不是兜里那块银元,那颗子弹正好能打穿心脏。当时手术取子弹,发现那亮晶晶的铜东西距离心脏只有几毫米。当年子弹嗖嗖贴着人飞,发出的声音像小鸟叫一样,背包带和帽带都打断了,老刘那时只有十四岁,棉裤在脚腕子出挽起来两搭才不扫地,他提着背包跑到一个柴火垛旁边,摸了摸脑袋,没事,只是帽带断了。
从带着冰碴子的河水里趟过去,棉裤也很快就结冰了,走起路来窸窸窣窣地响。那次老刘他们突围了,可走到半道接到命令,去援助二连,就在刚才那个村子的邻村,二连被围困了。
连长是个陕西人,大个子,说话大嗓门,他一挥手:“一班二班跟我来,其他人继续撤退。”
老刘在二班,他跟着连长往回返,想着自己刚才突围时的惊心动魄,身后的小马刚说了一句肚子疼就被子弹打中了,他看着营长那冒烟的枪口,咽回去了那句和小马相同的话。
机枪是架在胡同两边扫射的,跑起来子弹就在脚底下唧唧啾啾的飞,人像谷个子似的倒下去,但老刘他们还是冲了出来,如今又要回去。军人的职责就是服从,老刘跟着连长走。快到村子的时候,连长忽然停了下来,他皱着眉,看着前方的情势,又是大手一挥,说:“二班的回去,一班的跟我来。”
老刘走在回去的路上,回头去看村子,火光冲天间,哎哟哎哟的惨叫声清晰地传过来,连长决绝而悲壮的神情永远留在他心里,他们一个也没有回来。那是一九四七年,距离把蒋介石赶到台湾还有两年,双方的战争进入了白化热。
老刘还是回去了山上,他是劳模,整个林场都以他为榜样,从枪林弹雨的生死场上下来,这世上已经没有啥让人能害怕到肠痉挛了。老刘一直在想,当初那句肚子疼,如果先小马说出来,那么被撂倒的就是自己了。
老刘参军的实际年龄是十三岁,因为亲爹是管理区的保长,觉悟高,给老刘改了出生年月,让老刘提前从娘肚子里爬出来一年。可老刘毕竟十三岁,大道理听了很多,但看到血肉横飞的场面还是会肚子疼。小马是和自己年龄差不多,还因为偷老乡的瓜被一起关过禁闭,俩人一起行军,一起吃饭,就地休息都是睡在一处。直到亲眼看着他倒在自己面前,四肢抽搐,口里涌出鲜血,许多年后,老刘还会梦到那一幕。
在那以后不久,老刘被俘虏了,关在一座大院的马厩里。不过他机灵,趁清晨士兵都在睡觉的时候溜了出来,他看到一排枪立在墙上,心想这大概是用来枪毙俘虏的吧。老刘忍着肚疼,逃窜进庄稼地里,在里面趴了一天,蚊子把脸都咬肿了。天黑后,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索性趁着夜色沿着河走。七天后,老刘回到了家,因为白天怕遇到敌人,不敢堂而皇之地出来找吃的,直饿的皮包骨头。
老刘的爹看他回来大吃一惊,问清楚之后赶紧带他去了管理区说明情况,又亲自把老刘送回了部队。
那年头军人家属是光荣的,一家人出去都是扬眉吐气的,逢年过节村委会还送来白面猪肉。但是,因为老刘私自回家,差点毁了这些荣耀。以至于几十年之后,亲妹妹德香坐在轿车上,当着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兼她的临时司机的女婿的面,还无比轻蔑地说:“如果不是他当年做了逃兵,早就留在县委做通讯员了,当年他的战友都做到了公安局长,哪里还用在家开诊所。”
虽然德香的工作还是老刘转业到公安局时托了关系给她安排的,后来又得以嫁了县委宣传部长!她的子女不是嫁的好,就是权势大,反正个个出息,她当然也风光无限,也有了对是非功过、悬案疑局盖棺定论的权利。
在公安局待了一年后,三块钱完全不够一家近十口人的用度,期间二弟德昭得了鼓胀病,四肢瘦的麻杆一样,肚子却肿得像个大蜘蛛。县医院住了很久也不见轻,有位老中医说需要吃一年的草药。
老刘用萝卜刻了公章,伪造就一份调令,把自己调到东北林业局。在深山老林里扛木头,养着一家近十口人。大山东饿死了人,老刘每隔一段时间就把藏在毛主席像后面的钞票拿出来,去几十公里外的县城把钱寄回去。饥荒已经逐渐波及到了关外,粮食越来越缺,后来食堂的饭大都变成了菜糊糊,家里的书信电报也频繁起来:“家中缺钱,速寄!”
老刘还是上了山,白天铆足了劲扛木头,晚上住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房里。老刘太太在食堂做工的空闲还帮忙打理苗圃,孩子没空照看,就锁在屋里,怕小的那个从炕上掉下来,就用带子绑在腰里,一头系在窗户棱子上。大女儿凤仙儿就这样从不会走路到一下子能在院子里撵鸡,大儿子庆丰能一口气吃五个土豆。
冬天是大雪封山的季节,林场的人都要回到山下猫着,一年算下来也只有大半年的时间能开工。漫长的冬天,男人们热衷出去打猎,打只鹿或者狍子,剥皮后埋在雪里能吃个把月。树高林密,一个人是不行的,要三五个人结伴,甚至是十几个人一起围猎。据说去年有个独自进山的人遭遇了狼,找到的时候内脏都掏空了,脖子也被咬断了。有经验的老乡说这是遇到的孤狼,如果是群狼,早就骨头渣子也不剩了。孤狼攻击人的时候,它在背后把两只大爪子搭在你肩膀上,像熟人和你亲热地打招呼一样,你如果回头看,瞬间就会被咬断脖子。
就在第二年的春天,的确出了一件事,也是山东的老乡。他一个人去山里看挖的陷阱里有没有收获,冰雪融化,草木返绿,他的心情还挺好。可就在下山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大家伙,站起来两米高,用两只爪子提着眼皮张望,它的鼻子是灵敏的,人的味道儿已经被它捕捉。这老乡看到它奔跑过来的时候都要吓尿了,跑已经来不及了,他想起黑狗瞎子不吃死人的话,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大家伙蹲在他身上,用爪子扒拉他的脑袋,那沉重的身躯差点让他背过气去。黑狗熊大概是不饿,只是用舌头舔了一下他的脸,便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舔的那一下,让老乡只剩了半张脸,黑狗熊的舌头是带倒刺的,舔一下一侧面颊就没了。从此,他得了个半拉脸的绰号。
紧接着,又出了一件事,同是一个队的老冯也遇到了这黑狗瞎子。他没有装死,而且迅速往树上爬,可是黑熊来的更快,立起来一爪子抓掉了他的半拉腚。半张脸和半拉腚,这大家伙有点猖狂了,万一女人和孩子遇到还了得,老刘和大伙商量,上山之前要把这安全隐患给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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