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玉 第四十三章 河畔撒泪
半年后的一个黄昏,小韩的姐姐打来电话说再新身体不适住进了医院,接完电话的我疾步回家随手抓了件衣服便风一般冲出门外,在那条羊肠小道上高一脚低一脚气咻咻地狂跑着,土坷垃被我踢飞了,有时左脚把左边的野草踩得半死,有时右脚把右边的草头按了下去,身体几度失衡向前扑去又稳住了。
一小时后我到达县城人民医院四楼,越接近心越慌乱,整颗心像个气球在胸中起起落落。
白色的病房里有三张床,再新靠最里边的窗户。怀有身孕的她两腿伸直端坐在病床中央,头发像一团乱草,双眼无神地看着病房门口像在等我。她除了肚子大点外简直就是条瘦龙,看得我心里直发颤。小韩一脸平静,下唇覆盖着上唇,双手插在裤口袋里抖动着双腿站在一旁,看见我也不打招呼,本来是站在床跟前的,他侧了个身站到了靠阳台的门旁,眼睛望向门外。
“哪么个事啊?”我来不及细想直扑再新身旁。
“医生说是妊娠高血压,蛮危险要住院。我早上起来浑身都肿了,眼睛只剩了一条缝,照镜子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再新说着说着眼神黯淡了下去低声道:“我担心伢不好,我吃了药的。”
“医生哪么说的呢?”
“医生不敢打包票说伢好或者不好,只是说先把病情稳定下来。”她蹙眉凝望我。
我也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得不把问询的目光投向了韩四,他慌忙移动眼睛一脸木然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有事要走了。”
病房里,我在再新脚头和衣躺下。她不能躺只能坐着,一躺就会喘不过气来。她有时靠床架坐着眯会,有时下床到凳子上伏在椅背上坐会,我只能眼睁睁看她受煎熬而爱莫能助,在一旁干着急,好不容易打个盹又醒了,打个盹又醒了,心里极不塌实。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我才等来韩四家里的人,韩四没有出现。
孙姐的脚步声重,扑沓扑沓满脸不悦地走进病房,后面跟着同样满脸不悦的女儿。
“哎!跟你说声,人我们不要了,把伢打掉,您买的一套家俱拉回去,我们就算两清了。”孙姐启动着她的双唇,犹如一扇开启的冰窖门,寒气直击我心。
起身迎接她们的我复又跌坐在床沿,我无法相信这话会出自孙姐之口,始料未及一时苦于找不出应对的话语而着急蛮慌地紧抓床单,喉管和泪腺起着暴痛,但生活里繁杂的苦痛已让我再也懒得去争辩,只有咬牙死盯自己的脚尖。再新没动也没出声,像一尊没有思想的石像放在那。
见我不曾回话,她们转身走了,又只剩下了我们娘俩,隔着一个空床的病友及其家属不断投来疑惑的眼神。
第二天,来了很多人,韩老大一脸严肃地向我发话说:“这吃药了的伢不一定好,您还是让她打了算了。”旁边站着的几个弟兄妯娌也在一旁附和着。
我顿感冤屈地对他们说:“看啰,这是你们家做主的事啦,我哪么得混的混帐当家的呀,您们哪么说哪么好。”
“听说是您不肯打掉伢啦?”他不相信似地看着我。
“你们不要伢我要伢搞么事呢?我还劝她打掉,关键是医生不肯弄。”
“是这回事?”
“你们不相信,我们一起克找医生说啦。”
我一动身出病房门,他们便浩浩荡荡随我上楼了,医生讲了不能弄,病人的身体不允许。他们怀疑我跟医生通了气,半信半疑地走了。
第三天下午两点多钟,吸着氧气的再新突然呼吸急促抓着胸口直喊难受,脸红得像要烧着了一般,满眼都是惊恐,泪水像拧开了的水笼头泊泊而下,大有将去之势。见得此景,我的心胀裂般的惊慌,两腿发软直打颤,扯着嗓子直呼救命。
医生闻讯赶来,了解情况后立马去拿了一个大注射器,里面装了什么药液,对准再新的左肩重重的扎了下去,当时我已是双腿跪地,右手拳头直抵胸口伏在左手边邻床的床沿,眼泪都转到喉咙方向去了。
“好了好了,打了一针应该要好些的,病人需要安静,不能受刺激。”医生嘱咐受惊吓的我后走了。
我蓦然回头看见再新虚弱地斜靠在床头,双眼无神地看着我,看到她睁着眼,我的欣喜无可比拟。
隔着一张床的大姐目睹了这一幕,心生怜惜道:“这姑娘也是造孽,搞得这么吓人,把个姆妈吓得半死,你屋里有没电话,我帮你打,要你老公来。”
再新想挪动上身挪不动,便又歪了下去,有气无力地报了他们家的座机号。
电话通了。
“喂,您是再新的哥哥吧?她在医院的人蛮不好,您们快来。”热心的大姐说道。
“哦,我不是她的哥哥,是韩四的哥哥,我马上叫韩四克(去)医院的克。”
“哦——,您们赶紧来,她姆妈都快吓死了。”大姐若有所思地挂了电话。
我听得真真切切,脸腮不住地抽动,忍着心里的不快强装笑脸连连向大姐道谢。
过了一个多小时,孙姐和她女儿青风黑脸地走进了病房,不与我招呼,兀自站在了床头,半晌后她女儿才怨气冲天地开口道:“转不过气来就把枕头垫高点睡啦。”她右手插裤口袋一脸的不屑。
我们母女静默着不看她们也不回话,她们又转身走了。
我的身体里积聚着哀伤的河流,它们在奔腾不息,咆哮不止,还分离出些恨来,却又不知道该恨谁。
次日上午我把再新带到下面的花坛旁坐下,不无哀伤地对她说:“儿——呀,把伢打了回克。”
她愕然地望着我音如蚊艺地说:“我不,跟哪个过日子不是一样,何必三反四复呢?”
“现在的形势你看到了,她们不要你了。”我压低声音逼视着她说。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异旋即低下头右手摸左手背艰难地说:“她们说不要就不要?”她吸了一下鼻子头更低了。
我尊重她的意愿不再朝下说,抬眼看着医院里络绎不绝的人们,有搀着父母的孩子,有抱着孩子的父母,还有拥着妻子的丈夫……我看看瘦得不成人形的再新,又放眼喧闹的街道上。
中午安顿再新休息后,我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几乎是用哭腔跟她说:“你休息哈,我克街上走哈了来。”她木然地看了看我说好。
医院左边有条米把宽的小巷一弯一拐便到了大河边,我躬身捂着胸口踉跄前行,泪水和着鼻涕直往地上滴。
河边的风很大,也格外冷凉,柳条被风拽得左摇右摆,晕染了黄色的绿草在风里无助地垂着头。河水漾动着,像一面打碎了的镜子,河里面映着蓝天、白云,载着些笑声。
我迫不及待地跌坐在河坡上,左右腿叠放蜷曲着,双手拍打着地面嚎啕大哭起来,“儿啊,是我害了你呀,我看人家孤儿寡母可怜,把儿托付给她放心,以为她会看重我儿,念我的好,没想到……,你一个人在医院里没人管——”
“我悔啊,肠子都悔青哒,我好好的儿搞成今日这个样子啊,她有话说不出,憋成的病啊。那一家人都轻视我的无用儿啊——”
我的哭声引起了路人的注意,身边很快围满了人。
“这不是再新的姆妈吗,哪么跑到这里来哭了?”
“没位置哭呢,只有河边上人少些呢。”
“是该哭,那姑娘怀伢搞得好危险,说打吧,医生不敢冒险,不打吧,又怕伢是憨包,身体又有病,唉——。”
……
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予理会,只顾哭,我拍了地又抓了草,指头抠进泥里,鼻涕来了用手去拧,红红的鼻头上粘着些黄土和草渣。
发泄一番后,我用右手背揩了揩眼睛,再拧了拧鼻子,摸了左脸又摸右脸,捋了捋头发,起身扯好上衣,双手拍屁股,又掸掉裤腿上的草灰泥土,跺了跺脚向医院走去。
病房里,再新斜躺着目光呆滞。
“再新,我要回克了,他们不管我也管不了了,你就随他们一弄呢,呜呜呜……”
“您回克吧,屋里也有事,我不要紧的。”她那种可怕的淡定让我尤其难受。
我迟疑着走两步停下,再走,又停下,最后心一横牙一咬,汇入了嘈杂的人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