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村 第四章 枫林晚,霜叶红

2020-11-25  本文已影响0人  杜子痛

  我毕业后,就从川南来到了襄北,一晃就是二十七了。

  很多人问我:“子痛,你是干什么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我刚来这边的时候,进了一家做肥皂、香皂的公司上班,在生产车间里面劳动见习还没满三个月,公司就因行业不景气,再加上那时国内政局动荡,经济萧条,一下倒闭了。

  迫于生活压力,我在建筑工地上搬过砖挑过混泥土,给三年级的小朋友当过语文家教老师,开着渔船在开江里当过渔夫捕过鱼,也在街头卖过鞋油,甚至跑到农村去卖十元三包掺过面粉的老鼠药,然而干的时间最长的是在一家模具厂做加工,做一些简单的工装夹具,按照厂家客户提供图纸上的尺寸与技术要求,把各种型材搬进搬出,进行切割、打磨、钻孔、攻丝、焊接、组装等,我每天身上都带有一种铁锈与机床冷却液的味道。

  如果,你非要问我是做什么的,那么我姑且暂时可以回答你,我是一个作家。

  这不是我自己胡吹的,这是我的车间班长孙大脑袋这么称呼的。只因为我帮他写了份管理制度标准《襄州市恒宇模具公司车间管理六十四条令》,后来还发表在公司内部的信息化平台首页上。

  “来,大学生,你刚来半个月,这周你就不用干活了,这什么狗屁的六十四条令交给你写了,写好了,楼上坐办公室的人满意了,你就是个作家,就是好样的,写得不好也没事,大不了,跟我一样,当个普通工人。”

  那天他是这么说的。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公司大领导交给部门长的任务,部门长交给了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又交给了班长,班长到最后又交给了我。

  从那以后,车间里的人都开始叫我“作家”,似乎都忘记了我的名字。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狗屁的六十四条令也是我东拼西凑,胡抄乱写的。再后来,我也当了班长,每当听见“作家“两个字,我经常尴尬不已,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想了很久,想要让他们不再叫我作家,只有两个办法:

  1.立马离职,摆脱他们;

  2.证明自己没有耳朵或者耳朵聋了,听不见;

  结果,两个办法都行不通。我不能离职,因为那时的我刚贷款买房,还相亲找了个会花钱的女朋友。而且事实上,我的耳朵也非常健康,并且听力极好。

  我不想离职丢掉工作,也不想丢掉女朋友,而女朋友也揪不坏我的耳朵。其实,有的时候我真的在想,我要真是一个作家多好。

  但是,我觉得我一个搞机械的,组装简简单单的铁坨坨铁块块可以得心应手,做个作家,搞文学创作,拼装中华文明中博大精深的方块字,对我来说,那可真是天方夜谭。因为,这两者它们完全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就如同那个“北极熊为什么不吃企鹅”的脑筋急转弯一般。

  “谁说铁块块与方块字不相通,你们搞机械的,从二维的工程图纸到三维零件实物,不仅仅需要严谨的思维能力,还需要丰富的想象力,这些正是小说家需要的,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作家,但是你更具有天赋,而你现在只是缺少生活素材,文学作品高于生活,但是总是来源于生活。”女朋友继续教育着我。

  她仰着头,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对着镜子贴着面膜,继续鼓励,“要我说啊,你就该做点自己没做过的事,上班是为生存,写作是为生活,不是很好的吗?”

  我摇了摇头,继续择那一块五买来的一把空心菜,说:“拿好你的手机,贴好你的膜,管好你的嘴,面包有了,爱情有了,就足够了。还是吃饭要紧,等会我去做晚饭。今晚想吃什么,稀饭还是干饭?”

  女朋友扯下面膜一把扔在我身上,说:“杜子痛,你去死吧,咱俩玩完了。”

  “哐当”一声,女朋友夺门而出,留我一个人愣在原地。我拿起一根空心菜,把上面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摘去,根茎一截一截地掐断,开始认真思考。

  仔细想想,作家是一个高尚的职业,我在厂里面听见“作家”二字会羞愧,它的根源是因为我不是一个作家,只要我感觉问心无愧,那么别人叫我作家也是理所应当,也不会觉得尴尬,所以让自己当一个作家其实才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所以应该还有第三个办法:证明自己真的是个作家。

  现在,我已经想好要当一个作家了,只是还差一个好的故事。

  于是,那一年的夏天,我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知了骑着自行车流转在不同的城市向不同的陌生人打扰聒噪,却鲜有人想搭理我。他们工作忙碌,步履匆匆,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种时代在召唤的节奏感,而个别想讲故事的,说的也只是那层周围人都能瞧见的假面,衣着光鲜的表面和金玉其外的风光,连他们自己都看不见自己。就算写出来,这些虚情假意的故事,肯定不会招人待见。

  整整一个夏天,我骑坏了三根链条,换了两个后胎,却一无所获。当南山路边的梧桐树叶子泛黄之后,我便放弃了最初寻找素材计划,远离都市繁华夜幕,转向了幽静的乡村田野。我想,城市的雾霾太过严重了,还是农村的碧水蓝天的好,干净而澄澈,充满了温暖与纯良。

  我开始游荡在襄州的各个村庄,要是那时你碰巧在襄州的某个乡间田坎上,你也许会遇见一个戴厚厚眼镜,背着书包,踏着人字拖,拿着纸笔去记录故事的落拓青年。

  那一天傍晚,我照常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骑得久了腿就累了,我下车开始推着自行车在江边上前行。夕阳西下,询烂的晚霞染红了整个江面,两只飞鸟在路旁林淡淡的余荫下盘旋,几艘货船穿行在波光粼粼的江水中,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悠悠的歌声。

  东门府上有孽子,玩世不恭好儿男。

  幼时沉迷追泥鳅,不爱读书烧学楼。

  青烟一股腿先溜,夜躲高岩古松后。

  艾艾树上呜呜声,满满心中懑懑语。

  而后专研圣贤事,闭门不出七八年。

  忽唤老少觅泉源,流丹配酿双子酒。

  清水寒心枫林晚,烈火暖情霜叶红。

  ……

  我扔下车,迅速往着甜蜜动听的声音源头跑去。声音的主人正在江边洗衣服,她的双腿跪坐在一块用稻草编织成的垫子上,正低着头,拿着捣衣杵不停地敲打着大石板上的衣服,偶尔提着衣服的一角扔进清水中搅个圈圈涮洗一下。

  我远远地站在她身后,拿出纸笔,认真地记下听见的每一个词,我还在想着什么是“双子酒”,只听到她嗓音清脆而响亮地继续唱着:

  七旬老者啜两口,行担于市神抖擞。

  卧病妇孺喂两口,唤儿扶我下床头。

  落第书生饮两口,面见父母不知愁。

  花季少女呡两口,从此素面出闺阁。

  大陆慕者闻其名,金珠白银求晤面。

  有来无还只收受,一人深居枫林楼。

  ……

  她将清洗完的最后一件衣服扔进木桶里,收拾好石块上散乱的用来去污的皂荚,提起木桶和草垫,转过身面向我走来,这时我才看清了她的模样。

  那是一位年过半百的阿婆,但她的身杆挺拔,容光焕发,拥有一双透彻而明亮的双眼,在她那张神采奕奕的脸上丝毫看不见岁月的沧桑。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位阿婆精神矍铄到如此地步,呆呆得愣在原地。

  “喂,你在写什么啊?”她看见了我。

  “我在记您刚才唱的词,唱得真好听,”我小心翼翼望了她一眼,鼓起勇气问道,“后面就没有了吗?”

   她笑眯眯地用那双深邃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兴奋着说:“你觉得我唱的是歌吗?哈哈!只不过是干活起兴时的乱哼哼罢了,后面还有很长,只是年纪大了,记不清了。

  “那您是从哪里听来的啊?能不能告诉我。”我接着问。

  阿婆放下手中的木桶,指着每日太阳升起的方向说:“沿着这条开江一直向东,大概一百一十多公里的地方江面会越来越宽,江中也会出来越来越多的洲岛,其中有一个小岛上有个叫三家村的地方,哦,对了,只是现在听说改名了叫易镇。”

  “那么在易镇具体的什么地方呢?我想要把它完整地收集起来。”

  “你要去就去易镇的枫林楼的酒店,小时候爷爷带我去看病,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在那个店里,我是听一个说书的唱的。”

  “喝枫林晚,霜叶红这种双子酒真的能够治病?”我望着笔记本的歌谣的后半段问道。

   她的眼中似乎有一丝光彩闪过,那光彩流转着,似乎回到了她纯真无邪的幼年。

  “你去试试,喝两口就知道了,很好喝的。”

  “歌谣里的故事都是真的吗,东门家真的有这样一位少年吗?”我继续问。

  阿婆没有回答,她提起木桶绕开我步履矫健地走远了,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月光洒在她满头的银发上,我才意识到天已暗了。

  夜幕降临,我推着自行车走在一眼望不见头的堤坝上,脚下渐近枯黄的草叶发出“莎莎”的声音,望着远处江面渔船明灭不息的灯火,也哼着那首歌谣,内心里却寂然无声,突然觉得世界一片祥和。

  在那之后,每一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脑袋里总是回响着那位鹤发童颜的阿婆唱的那几句歌词,虽然歌谣里的词句比较平淡无奇,但我始终觉得背后必定是一个动人的故事,还有阿婆她为什么到最后总是回避我的问题。

  半个月后的某天半夜三点,我打电话告诉女朋友,说我找到要写的方向了,然后讲了很多故事中的情节,问她怎么样。

  很久很久,电话的那端传来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是慵懒的声音,只说了一句:“To be ……or not to ……be,it's a ……question。”然后电话里便没有了声音。

  我长了二十七年,做事向来优柔寡断,唯唯诺诺,不知是女友的怂恿还是那个故事的蛊惑,那时的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觉得我一定要完完整整的写下这个故事。

  第二天,我毅然决然地递交了辞职信,收拾好简单的行李,骑着那辆陪伴我整个夏天的自行车,便一路向着易镇,向着枫林楼,向着那个吸引着我的枫林晚、霜叶红还有那位叛逆的少年出发。

  出发之前,我给女朋友发了条短信:生活与生存,也许正是同一个问题。

   2018.9-2019.6.22十月  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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