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园(七)初遇
我令人作了几十面屏风,分别书以“术数略”“诗赋略”“兵书略”等,格于相应书柜之前。
屏风上却绘以围棋残局,若棋局有变,则书斋之内必有国手。
屏风打造尚需时日,我让人排的乐舞倒是基本排定,请我去遴选。
这歌舞的选择与编排,很是费心思,我总结出“周风楚韵”四个字让他们去琢磨。
一来,秦一统天下,此千古未有之功业,想来也只有周室的《九韶》《六列》等可以述其德,而最得周乐精髓者莫过于齐。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可见一斑。
二来,羋灵出身楚国,楚辞瑰丽,楚韵悠扬,合乎羋灵的身份,也能宴席上的楚人感同身受。
三来,还要避免《国殇》《无衣》之类的战歌,这个自然不遑多言。
虽然仓促之间还只是初具雏形,但能看出他们基本领会了我的意思,大部分乐舞都中规中矩,我偶尔斟酌下词句,再对队形之类提出建议罢了。
忽而,一支队伍上场,为首者吟唱道:“天命贯女兮永固,福禄宣兮何庶……”
我一惊,主管忙道:“长君说,少主曾改《天保》之律作词,属下就试着拟了歌舞。”
我点点头,那边正唱道:“江水奔流兮方至,山绵延兮不绝……”
我想想,这是我七岁的时候作的。
我那时学诗,觉得背诵无聊,常常把诗经改成楚辞的律,以此自娱。
这首《天保》就是我最得意的一首,只是却并非完全出自我手。
“神明尚飨兮降恩泽,朝野感怀兮颂德……”
随着悠扬的韵律,我的思绪渐渐回到了在樱花树下初见他的那一年。
那是我家在郊外赏春的一处别院,跨溪而建,溪水流经一棵几十年的樱花树,我特别喜欢在树下背书。
那一日,我正构思到“日升月恒兮相望”一句,忽然看到院墙上爬进来一个人。
我看他和我年岁相仿,衣着虽然素净但也绝不是平民,就没有叫侍卫来。
我示意他下来,他张望一眼,跳下院墙溜进来,我问他:“你进我家的院子做什么?”
他朝天上一指:“我在外面看见这个,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
我也站起来朝天上看:“那个啊,那是风筝。”
“风筝?听起来像是一种乐器。”
“你听说过木鸟吗?”
“知道,那是墨家的东西,最精巧者可以在天上盘旋三日。”
倒有些见识。
“这是我在墨家的一位伯伯送的,用竹子做骨架,牛皮蒙面,拴上细绳,风大的时候可以一直飘在天上。”
他仰头赞叹道:“真漂亮啊。”又问道:“那它是怎么发出声音的呢?”
我逗他:“你去解下来看看就知道了。”
他闻言,真的挽起袖子开始爬树,我又想起,他只是在院外看见风筝便翻墙进来,也不管会不会被当成盗贼,也实在颇有几分潇洒。
他三下两下上了树,去够那根树枝,樱花随着他的动作扑簌簌地落下来,我仰着脸看他,樱花落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脸上,有一朵刚好落在口中,我用舌尖感受它微微的甜味。
再看时,他已拿了风筝,却把着树枝看我,我正想叫他下来,他却不知是风的缘故还是没把稳,重心失衡地栽了下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抱着我和风筝摔在地上,我看他虽然是先落下来却在我身上,应当是怕砸到我就势转了半圈。
我赶紧起来,正要看他伤势,他却满不在乎地坐了起来检查那只风筝:“原来你在上面绑了一根笛子,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又恋恋不舍地摸了一会,把风筝递还给我:“你叔叔待你真好。”
“也不是,我替墨家出了一个好主意,这只风筝算是奖励。”我有些得意地说。
“你是墨家的?”
我想起我的事情不能对外人说,便和他装傻:“我是风家的。”
他笑,指着风筝说:“风家女郎做风筝。”
他又帮我整理身边散落的竹简,捡起一卷念道:“日升月恒兮空相望。”
我一惊:“你在哪里看到一个空字?”
他指着我空出的地方:“空者,空也。”
有意思,我问道:“你是道家的?”
他笑:“我是徐家的。”
我想起刚才的话,便道:“徐家儿郎续诗文。”
我们相视大笑。
我又想了一遍:“这'空'字意境虽好,可惜下一句是'松柏丰茂兮寿南山',空字未免萧索。”
他恍然:“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这是诗经小雅里的《天保》一章。”
“是啊,我正想把它改成楚辞的韵,就差这一句了,总也不工整。”
他想了一想:“日升月恒兮相望,相望,长相望,有了!——日升月恒兮忽相望。”
我拍手:“日月忽其不掩兮,”
“春与秋其代序!”我们齐声道。
“我真是书读傻了,连离骚里现成的句子都忘了。”我懊恼道。
他又翻看了下全诗:“改的真好。”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市,集市的市。”
“不过,”他想了想又道,“这不是我本来的名字。”
“那你本来叫什么?”
“徐芾。草木茂盛之意。”
“这个名字很好听啊。”我不解。
“市井百姓不认得这个字,我嫌解释麻烦,就去掉上面的草头改为市了。”
“你自己给自己改名字?”
“是啊。”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不禁刮目相看,又生出几分羡慕:“真好。”我慢慢说,“我叫风齐,齐国的齐。”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我摇摇头:“爹爹说,取这个名字是为了赎罪。有一件坏事,爹爹做了,爹爹的爹爹也做了,以后我也必须做。”
“所以,是为了纾解愧疚吗?”他大概明白了。
“那是他的愧疚又不是我的愧疚。”我对他说,“我一早就打定主意了,坏事呢,要么就不要做,既然要做,就不能有愧疚,不然模棱两可的,事情也做不好,也不开心。”
他认真地说:“我觉得,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大魔头。”
“为什么?”
“孟子说,无恻隐之心,羞耻之心,是非之心者非人也,如果做了坏事都不觉得愧疚,当然是大魔头了。”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你不怕吗?”
“我为什么要怕?如果我是大魔头,应该是别人怕我才对。”
“为了完成一件事,被当做大魔头都不介意吗?”
我想了想,坚定地摇摇头:“这是一个承诺。”
为了完成它,就算全天下的人死光了都值得。
我的思绪收回,那位总管战战兢兢地等回话已经许久了,我回过神道:“第二句改一下,把'四方既平兮戬穀,海内敬兮宾服。'
改成'海内归秦兮戬穀,扫六合兮八荒。'
再加一句'功过五帝兮盖三皇,吾王万寿兮无疆。'”
总管吓得连桌子都不敢靠,趴在地上把这两句话记下来了。
“大致都还好,这是最后一个节目吗?”
“是。”
“再磨合磨合,十天之后整理出来给我。”
“遵命。”
我起身欲走,主管赶紧叫人端来一物。“这是什么?”我问道。
他揭开上面的红布:“长君说少主最爱风筝,这只风筝是改良过的,直接用竹笛做成骨架,更加轻便。”
我抚摸着那只风筝的骨架,轻声道:“找到那个人了吗?”
“还没有。长君说,等消息网再铺开些,一定有消息的。”
六年了,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再无半点音讯。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总觉得,我一直找不到他,是因为我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意想不到的地方再见到他,他会成为我的敌人吗?我不知道。我还能再见到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