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她发现自己的手脚失去知觉,无法动弹了。
第二天一早,高原发出了申请辞职的邮件。
赵春来找她谈话,一反常态,语气相当和善。
高原听见自己这样说道:“我不是一个擅于交际的人,性格也不够圆融,确实不太适合做PR,一直做得不够好。”
赵春来提议道:“换岗怎么样?”
高原婉拒道:“不用了。”
赵春来搓着手说道:“你走了,可是我们的一大损失啊。”
高原笑笑,直言道:“不会的,我的工作只要有手有脚的人都能胜任。”
赵春来似乎松了一口气,试探道:“那……只有和平分手了?”
高原点头道:“和平分手。”
下午,来同高原做岗位交接的是采编组的徐佳倩。
“你不做编辑了?”高原问道。
徐佳倩心不在焉地说道:“我哪知道,胡老师他们都被叫进会议室了,只有我一个人被叫过来做交接。”
高原把所有的操作文档发给她看,让她熟悉作业流程,一个多小时过去,她仍未接收,高原过去一看只见她翘着腿在打游戏。
高原把所有文档打印出来,放在办公桌上,让她在交接文档上签了字。
“高原……”胡老师喊了她一声,示意她过去。
高原依言拖了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
“没想到,我们不是同日生,却是同日死。”胡老师半开玩笑说道。
高原一愣:“你也辞职了?”
“不是辞职,是被辞退了,整个采编组都被一窝端了。我好像看到你也在清退名单上……”
高原心里一凉,顿时气得想站起来骂孙子,都怪自己沉不住气,到手的N+1飞了。
“你不想干等着被开不就好了嘛,干嘛自己巴巴地送上去啊,一分钱都拿不到。”胡老师不怕死地补了一句。
高原情绪有些低落,耷拉着脑袋,似安慰自己道:“算了,好过离职证明上写一个被清退。”
“不进公司要一张离职证明有什么用。”胡老师嗤笑道。
高远抬起头,问道:“你接下去什么打算?”
“我做了一辈子内容,还能有什么打算,继续做内容呗。”胡老师说道。
“自己创业吗?”高原问。
胡老师点头道:“目前是这么想的,赔偿金还算可观。”他努一努嘴:“这群小孩也要重新找工作,用生不如用熟,干脆把他们一起收了。”
“高原。”胡老师看着她,正色道:“你要不要来帮我?”
“我?”高原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我能做什么呀?”
胡老师缓缓说道:“你本来就是做媒体出身,在这里一直没被好好用起来,尽做一些自己不擅长的工作,你回到内容领域,应该是驾轻就熟了。”
高原想了想,说道:“其实,我对内容没有信心。我们总是听到市场上急缺好的内容,每个人都在问:好内容在哪里?好内容在哪里?可是,好内容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呢?”
胡老师本能地说道:“用户喜欢的呀。”
高原问道:“那些10秒一条的抖音小视频吗?还是朋友圈一夜转发100万次的毒鸡汤文?你喜欢吗?”
胡老师没有说话。
高原接着说道:“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自己能做出让用户喜欢的东西。我曾经天真地认为,好的内容至少是能让人思考,有深度的。但现在发现,我们恰恰最不需要的就是深度。我们最需要的是快乐,及时行乐是最重要的。现在的年轻人都比我们看得透。”
胡老师问道:“所以,你找到答案了吗?”
高原低头笑了:“这大概就是我想离开这里的原因吧,不知道会不会有答案,但我知道在这里肯定找不到答案。”
胡老师望着她,微笑道:“你知道嘛,以前老板在的时候,经常私底下跟我说,要像你那样,坚持自我,内容行业才会有希望。”
“他是真的很喜欢你。”胡老师最后下了一句定论。
一提起李钊,高原的心总是温柔而又痛楚地牵动着,他对她始一而终的欣赏,早已超越了俗世之爱,再不会有人比他爱她更多。
但他决绝的cut停,义无反顾的离场,不带解释的永别,令她的信仰一点一点被瓦解,希望一点一点被幻灭。
这种茫然不知所措的失落日夜侵蚀着她,反反复复不得安宁。
但她又仿佛感到,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渐渐开始复苏,那种可以叫喊,可以流泪,可以触碰,可以拥抱的冲动在心间缓缓涌动。那种与生俱来,不需要教和学,原来就在的东西,只是被长久地遗忘了。
高原走在回家路上,感到夜风中竟然夹杂着一丝温暖的春意。呵,漫长的冬天终于要过去了。
离职办交接的这一个月内,高原反而比以前更加忙碌了。
高妈做完肿瘤切除手术,需要留院静养,高原反反复复在家和医院之间奔波,期间还去面试了几家公司,不知是嫌她前东家的来头大,还是世道真的差,全都没了下文。
高妈不知道女儿离职一事,正惊讶她怎么有这么多时间来陪床。
高原撇嘴说道:“请一天事假扣一天工资,一个月扣完也只是医药费的零头,当然要留在这里。”
话糙理不糙。
一日,高原去商业街给母亲买小酥饼,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住了她:“高姐。”
高原回头一看,是裘琦,化着浓重的妆,举着手机,一看就在录视频。
“我们在拍素材。”她先开口道,指一指身边的小男生:“他是我的合伙人。”
小男生长得细皮嫩肉,清秀白净,腼腆地和高原打了招呼。
“真开始创业了?”高原惊讶地问道。
“要有实际行动嘛。”裘琦不好意思地说道。
高原帮他们打了一会儿光,已经腰酸背疼,表面光鲜亮丽的行业,背后付出的艰辛又有谁知?
天色渐晚,路上的下班族逐渐多起来,高原想着还要回医院捎晚饭给母亲,便对裘琦说道:“我先走了。”
“别走,等小凯的男朋友来了,他请我们一起吃晚饭。”裘琦直率地说道。
高原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瞅了一眼裘琦的合伙人,那个叫小凯的男生。随即很好地控制住了。
没等念头转完,身后便传来一个声音:“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塞车。”
高原转身,对上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却一下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对方却立马认出了她:“嗨,又见面了。”
高原满脸狐疑地看着他,他开口提醒道:“去年,药王庙。”
高原恍然大悟:“是你。”
对方仍微微笑着,礼数绝佳。
小凯主动上前对高原介绍道:“这是何赟,在pirk做服装设计。”
何赟说道:“我的车开不进来,停的有点远,我们走两步吧。”
刚好公交车站也在那个方向,高原与何赟并肩走在后面。
何赟首先开口道:“今天看起来好多了。”
高原不好意思地笑道:“还是要穿适合自己的衣服。”
“现在的女生要是都这么想就好了。”何赟苦笑道:“太辣眼睛。”
高原也笑了。
“有时候,我们不是因为真的需要才去买,而是因为别人有,我们也想有。”高原想了想,缓缓说道。
“没事,会慢慢想清楚的。”何赟看一眼走在前方的恋人,眼神有罕见的柔情:“我也是遇到他后才清楚自己要什么。”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这句话一问出口,高原才觉察到自己的唐突,但已经收不回来了。
何赟却坦然一笑,回道:“最老套的,我们是在Jack’d上认识的。”
“Jack’d?是什么?”高原听所未闻,不解的问道。
“同志社交软件。你当然不知道了,也没有必要知道。”
高原的脑海中有一刹那灵光闪过,好似潘多拉的魔盒,突然找到了开锁的钥匙。
揣着惶惶不安的心,高原很快赶回了医院伺候母亲吃完饭,又和刚下班的父亲交完班,回到家中。
她打开手机,从App Store下载了软件,按照操作步骤一步一步注册、登录。等进入主页时,她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整屏整屏的交友信息,有些人真诚,有些人露骨,每一则都附带着各自美化的头像照片,但每一则都透着相同的永亘的寂寞。
高原从来不知道男人也会如此艳丽和寂寞。她一则一则滑下去,看到了邻居、楼下麻将大叔……都在其中。
很快,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魂牵梦萦的面孔。
这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是另外一个人:穿着窄窄的紧身小背心,露出充血紧绷的肩膀和手臂的肌肉,眼神有说不尽的渴望和迷离,同样透着永亘的寂寞。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李钊。
高原放下手机,用手紧紧捂住嘴,才能克制住大声尖叫的冲动。
她的嘴唇在微微发抖,上下牙齿碰的“磕磕”直响,但她就如失去知觉梦魇般地直直朝房间走去,穿着外套外裤径直爬上了床,一声不响拉过身边的被子,将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
高原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睡着,人生既苦又长,只有在睡梦中才会忘记现实中的一切,她真希望永远这样睡下去,不再醒来。
但她没有睡着,一闭上眼,前尘往事如碎片般袭来,纷繁地堵住她的鼻,塞住她的耳,嗫嚅的嘴唇发着抖,依然无法开口,那种窒息的恐惧感令她发狂。
高原猛地从床上弹坐起身,睁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在冷热不辨地冒着汗。
她拥着被子,慢慢挪到窗口,手机自动亮了,高原切到软件主页,他的头像还显示在线。
她点开对话框,输入了几个字,又删除,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颓然地放下。
“叮……”手机屏幕忽然又亮了。
高原拿起一看,是他发来的:嗨,你来看好多次了。
高原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
他又发来一条消息:有照片吗?
高原想一想,输入:明天发你。今天父母过来,催婚。
很快,他发了消息过来:我父母也天天催。
高原回道:有没有想过找个女的应付过去?
他过了很久才回道:我不会因为我自己,毁了别人一辈子。
高原再发消息过去,他已经把她拉黑了。
高原依着窗台慢慢坐下,打开李钊的朋友圈,他很少发朋友圈,只见封面是一张古格遗址的风景照,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信息。
人性是最不值得挑战的,因为最后输掉的一定会是自己。
恍惚间,她又看到那个巨大的深渊,狂风挟裹着碎石滚滚而下,她站在边缘处,向下望去,终于看清楚那幽黑深暗的下方究竟隐藏着什么,她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硬生生地缩回了身体。
但是,下面仿佛有声音召唤着她:来吧,到我们这儿来,这儿可以免除你的所有痛苦。
高原迷惑地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下面伸出很多双手迎向自己,她闭上眼睛,想到人生如此苦痛离多,悲从心来,本能地伸出手,准备接受他们的召唤。
忽然,有人狠狠扇了她一巴掌,高原没站稳,摔倒在地。
她挣扎着爬起来,身边没有人,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高原感觉身体里的一部分已经渐渐死去。
她变得十分憔悴,再加上起早摸黑照顾术后的母亲,体重乍减,整个人看起来形销骨立。
有天,高妈由于强烈的化疗反应呕吐了整整一晚,高原也忙进忙出一晚没睡,好容易熬到清晨,高妈才浅浅睡去。
高原去楼下买早点,出了小区就感到胸闷气短,低头看一眼腕表,眼前一黑就再也不省人事了。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抬到了人行道上,路人好心地围着她询问要不要紧。
高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发现自己的手脚失去知觉,无法动弹了。最后由一名强壮的健身教练将她整个人倒提起来,让血液慢慢回流到四肢。
“你有低血糖吧?”那位教练问道。
高原没有答话,却低低地哭了起来,哭干净了再若无其事地买好早点回家。
高妈问:“你的嘴怎么了?”
高原照镜子一看,原来是晕倒的时候,牙齿把嘴唇磕破了,下嘴唇是黑紫色的血块。
她拿过一块毛巾,不动声色地清理干净。
高妈第一个发现了女儿的异样,忧心忡忡地问道:“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太辛苦了?”
高原只觉得丢人,又不能同人倾诉,只能靠自己慢慢咀嚼生命带来的苦涩,有时在公交车上,会无缘无故地小声啜泣起来。
她担心自己得了抑郁症,只得求助于心理医生。
她试过各种各样的治疗手段,要么在还没有倾吐心事之前,就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无法开口说话,在谈话的时间内,全在哭泣中度过。
要么就花好几千去做催眠治疗,结果仍是不停地哭,止都止不住。
我以后是不是都不会再幸福了?高原常常这样自甘堕落地想着。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同母亲说道:“妈,我想出去走走。”
高妈倒是很平静,说道:“也好,反正你现在没工作。我也没什么要你忙的了。
她什么都知道。
“准备出去多久?”高妈试探着问道。
高原瘦削的面孔朝向窗户:“我也不知道。”
她的目的地是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