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进步有何意义?
哲学有一个和其他学科很不相同的地方。
回顾哲学史,几乎看不出哲学有什么确凿的进步。如果说在化学中就燃烧的原因的研究,经历了从“燃素说”到“氧化说”的确定无疑的进步,那么,在哲学中,我们却看不到与此类似的进步。
哲学在其早期阶段所提出的一系列问题直到今天一个都未曾得到最终的解决。我们在哲学中看到的是一个不断争论的历史舞台,看到的是不同学派、不同体系之间的争辩,而且,不同学派或体系之间的对立,大都可以在古代哲学中找到其渊源。这样看来,哲学是谈不上有什么进步了。但这是一个错觉。问题其实在于我们不能仿照科学来为哲学确定其进步的尺度。
哲学的进步与科学的进步,是不同类型的进步。
哲学进步并不在于它所提出的一系列问题逐次得到了解决,而是在于问题提法的改变。
例如,古希腊的哲学家曾就存在与变化的对立发生争论,即,究竟存在是根本真实的,还是变化是根本真实的?爱利亚学派与赫拉克利特各执一端。尽管后来的德莫克利特用原子及其在虚空中的活动方式综合了存在原则与变化原则,但并未真正克服这两个原则之间的对立,而只是将此对立保持在一个体系的内部。直到康德,存在与变化的问题才以另一种方式被提出:存在与变化,作为两个先验范畴,它们之间的关系如何?这个新提法的意思是,存在与变化不是两个不同的实在领域,而是我们的经验知识的不同条件和预设,也就是说,它们是我们在逻辑上用以先验地规范感觉材料的不同范畴,这两个范畴都是我们的认识的普遍原理,所以它们之间的对立其实是假象,对立问题应转变为两个认识原理之间的关系问题。
这个问题的新提法,之所以是进步,是因为它开辟了从理性的先验法则去理解人类经验之先决条件的新视野。
的确,关于存在与变化的对立问题在哲学中还可以继续争论下去但是,它已经不再能以“前康德的”方式来争论了。
既然思想的境界已经升,问题就不再可能以低于这一境界的水准来讨论。这就是哲学的进步。
所以哲学的进步,不是某些问题之一劳永逸的解决,而是由问题提提法的改所导致的境界之提升,理解问题的境界的提升,意味着可以进一步的文明制度的改变所导致的境界之提升。
理解问题的境界之提升,意味着对既有的明尺度要作重新的审视和批判,这便构成了对文明尺度与终极规范的追问,它正是人类之所以提出并力图解决超验问题的根本旨趣之所在。
但问题提法之改变是不是可以任意进行呢?问题提法改变所体现的进步是怎样被确认的呢?标准只有一个,看一看新的提法能否比以前的提法让我们更彻底地去揭示人类经验成立之根据。
揭示得愈是彻底,愈能帮人类摆脱违逆人性发展的文明病症,重新找到维护和发扬人的价值与尊产的精神家园
因此,由哲学问题的性质可以看出哲学问题的意义哲学问题的超验性,在于它不能凭经验求解,但并不意味着它是完全离于经验之外的玄思冥想。
经验原是它的问题之源,也是它的解答成功与否的最终根据。既然哲学问题追问的是使如此这般的现实经验得以可能的根本前提,那么,它所揭示的前提当能表明:一旦此类前提消失,人所面对的经验世界会有另外的面貌,所以它的解答应能经受住人类经验之改变的历史检验,同时还应启示出人在未来克服文明之总病症的前景。
中国宋代时候的哲学家,就哲学之研究法,曾说了一句很好的概括的话:
“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
哲学所要揭示的道理,并不超脱人世,真理并不远在彼岸,而是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在我们的一言一行中;
只是我们不曾觉悟到它,我们的日用常行本是依之而起的,但我们因为无知,常常任物役心,偏离本心,遮蔽真理,我们在经验中画地自牢,自我束缚,自派本心。
哲学要从日用常行中发现常行在根本上依之而起的“先天”之道(这“先天”不是时间上在先,而是指逻辑上的“先于经验”)。这与我们上面所说的哲学揭示经验之超验的根据之道理正相一致。
这种“先天之道”正是文明精神之精华。倘若失却它,文明便不复可能,人就要沦为禽兽;假如揭示它、证明它,人类即使处在重重罪恶和困境中,却总还有着希望和未来。
每种文明都是在一定的经验之“器”(“形而下者谓之器”)中展开其先天之道的;对器之坚执乃至迷失于器中,必包含对道之偏离,于是,文明便不免显示出种种病症。
抢劫银行、通货膨胀、官吏腐败为现代文明常见之病症有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等分别来诊治这类病症,开出种种药方。但以哲学观之,终究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治标”;或有好的药方,暂可去其病痛,然病根并未除去,因这类病症源自现代文明的根基处。这根基也恰好就是现代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以之为理论大前提的基本法则。因此,改造根基不是这些社会科学的任务。
至于哲学,则在根本上关怀当下文明的基本法则,力求发现其所由出的“先天之道”,查明此“道”之如何生长出如此这般的基本法则,又如何在此生长中遮蔽了“道”。哲学如此行其本务,不亦伟哉!
然哲学之伟大,又恰恰源自其无与伦比的谦虚:自知无知。经验中的人,总因自己的经验而以为所知甚多。然哲学的精神正在于把这些“知”先行悬置起来,不以为其为真知,只把它们看成是“意见”而已,从而彻底承认自己无知。这是人可能有的最大的“虚怀若谷”。这虚怀之功夫,即是去蔽之功夫,去日常之俗见,这是哲学思考的第一步。然后才可能去求那隐藏在经验之根据中的真谛。
说哲学揭示人类文明精神之精华,即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