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愧疚

十年，到现在才发现，我做的事伤害了太姥姥，也就是妈妈的姥姥。用现在的话说，我让她背了一锅，尽管她很无辜。

我曾经因为喝了她杯子里的水，隔几天发现自己舌头根上长了几个凸起的小肉疙瘩，从此不仅再也没碰过她的杯子，而且渐渐地减少了去她屋里的次数。

太姥姥用的是类似的罐头瓶

因为有太姥姥，我是有幸在现实中见识了三寸金莲的，倒是没见过她卸下裹脚布的样子，那样看着会吓人吧？最主要的是太姥姥也是普通的小脚老太太，从不让人看她的脚；可也是这双脚八十三岁还在迈着八字步活动，都不用拄拐棍。这就是我的太姥姥，而且我觉得很多人写太姥姥都会是这个样子。

家家的老人大多是这样，越来越慈爱，尤其是对这些小外孙。所以在太姥姥面前即使再无法无天她也不会责怪，这便是对我好了。小孩的是非观简单，好就是不打不骂还给零食吃。

我喜欢钻到太姥姥的小屋子里去找她，因为她隔一会儿就会从房间的各个柜子里拿出小辈买给她的吃食。还好当时我小，从不看食品的保质期，而她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保质期。我们一老一小就这样一个欢快地吃着，一个愉快地看着。

不知道是哪一天，她的女儿也就是我外婆让我保管一个秘密:太姥姥的东西不能吃，吃了会坏嘴的。我说我吃了那么多怎么没事呢？姥姥让我舔嘴唇，问我是不是疼。我惊奇地发现是有点疼，后来才明白当时我是因为嘴唇干裂啊！不带这么骗小孩的。外婆是想让她妈妈多吃点东西，不要什么都舍不得吃而让给我才使出这么一计。老姜就是辣啊！

至此喝水事件发生了，我玩得口干舌燥就喝了太姥姥杯子里的水。后知后觉的我隔一天又猛然想起烂嘴的事，就去照镜子。长这么大第一次细致地观察自己的嘴巴，就是这样我发现舌根处的小肉疙瘩。天啊，那水真的有问题，是不是因为我喝得少嘴才没烂了？如果喝得再多一点是不是就从那些小疙瘩开始烂？

越想越害怕，那天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我甚至由嘴烂想到会带着其它地方一起发烂，我就要死了吧！等了一天我那些小疙瘩似乎一直没有变化，心才稍稍放宽。在确定自己没有生命危险后，我又觉得小肉疙瘩太丑了，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到。所以我就藏起了这个小秘密，谁都不告诉。但是讨厌太姥姥的情结已经种下了。

我一心想着她的水让我舌头变成这样，全然忘却她之前对我的好。然后我最怕看到她，不想进她的屋子，觉得房间里都可能有使我生病的病毒，我躲着她更躲着她的零食。我怨她，我怨她！

她也慢慢发现了，不知道小外甥怎么开始躲着她。然后问她的女儿，外婆又问我，我就告诉她说我嫌太姥姥臭，她的东西也臭。我还是坚守自己的小秘密，谁也没告诉。此后我隔一段时间就看看舌头，但小疙瘩再也没有消失，所以我的怨气也在。直到我忘了照镜子去看舌头，才丢开这件事。

不知道外婆是怎么告诉她妈妈的，在那之后太姥姥的零食就不出现了，她便慢慢在我的记忆中消失。我的注意力不知道又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太姥姥八十五岁还没住拐杖，但冬天摔了一跤，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没多久就离开了。这一切都来得很快，我对她最后的印象并不多，而我也日渐长大，现在竟连她的样貌也开始模糊起来了。

十年后，我在医科大的解剖课上了解了舌头的结构后，知道那小肉疙瘩的名称叫轮廓乳头，它的全部描述是:10个左右，排列在界沟前方，体积比其他乳头大乳头周围深陷形成环形沟。

在老师讲到这的一瞬间，关着这段记忆的门訇然中开，无知是多么可怕啊，原来这是每个人都有的东西！要是我早说出来该有多好，这曾积在心里的怨气是那么的无厘头，想想老人家那么疼爱我，我突然不理会她会让她多难过啊！

让我更难过的是她摔倒的原因，在她摔倒之前，家里发生了很多事，外公检查出肝硬化，舅舅欠下赌债跑了，债主上门讨要，舅妈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太姥姥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想帮帮她的大女婿。于是就拿着唯一值钱的金戒指去悄悄向人家卖，回来时摔倒的。

她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但她不能干活后三家都不愿奉养老母，二女儿是被家暴，她虽然想照顾母亲却做不了主。太姥姥最后的十几年是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但外公没说过一个嫌字，他是个好女婿。当时家里经济真的紧张，要付医药费还要还债，靠外公退休工资是远远不够的。老太太也是想出为家里出份力，只是不幸摔倒很快离我们而去。

太姥姥已不在了，我愧疚也来不及。我该如何安放这迟来的愧疚！我无处去问也无处去说，人生是不会有后悔药的，只是惟愿大家能少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