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兰手表
文 / 夏菲尔德
小溪婚后第一次回娘家，给妈妈带的礼物是一块手表。这块手表是她去巴西出差时，在回程的飞机上买的，BALMAIN宝曼牌，瑞士原产，做工精良，价格不菲。
妈妈戴上手表，啧啧赞叹道：“这表很贵吧？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戴这么好的手表呢！”
小溪看着妈妈喜悦的神情，心里轻轻地问：“妈妈，您还记得那块春兰手表吗？”
01
暑假里一个夏日的午后，天气炎热异常，知了在树上不停地鸣叫。
小溪搬了一个小板凳，拿着三叔借给她的一本高中语文课本，到“后院”看书。
小溪的手腕上，挂着一块手表。表链太长，她细小的胳膊其实戴不住，在小板凳上坐好以后，她就把手表取下，放在旁边一块红砖上，然后开始看书。
这块手表是春兰牌的，在当年是名牌，妈妈曾经视若珍宝，舍不得戴，左一层右一层棉布地裹起来，收在箱子里。
去年，小溪期末考试又考了全校第一名，妈妈从箱子里取出手表，交给小溪，说，小溪从小就机灵，上学以后果然成绩好，这块手表，就正式奖励给小溪了。
小溪特别高兴，她早就想要一块手表了，那样她就可以计时做题、计时朗诵，在学习上取得更大进步了。
小溪把高中课文当作故事来读，时不时瞟一眼手表，看看时间。她已经计划好，三点左右回家，去做数学题。
两点半了，小溪觉得口渴，就放下课本，回家喝水。她从水缸里舀了凉水，咕嘟咕嘟猛喝了几大口，从心底感到凉快。
回到后院，她拿起书本，坐回小板凳上，习惯性地去瞟时间，可是——
手表不见了！
小溪慌忙站起来，在板凳周围找，然而毫无踪迹。她又到院子边缘的草丛里找，还是一无所获。她走出院子，左右张望，并无人影，这里本来也几乎没人路过的。
小溪慌得快哭出来了，跑回家找妈妈，可不巧妈妈出去了，家里没人。小溪只好又回到后院，再次寻找起来。
02
院子里杂草丛生，唯一的一间瓦房破败不堪，门窗紧闭，门锁已经生锈。
这被称为“后院”的地方，并不是小溪家的，而是村里一户外姓人家的，那家人命运悲惨，去年家破人亡，这房子和院子就废弃了。
小溪听大人们说过那家人的故事。他家女人生第一胎女孩时难产，差点丧命，还非常不幸地失去了生育能力。男人心心念念想要个儿子，就托人抱养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长到十一二岁时开始小偷小摸，村里人尽皆知，都为男人感到不值。
在被村民们看不起的境况下，男孩长到了十六七岁。不知道他遇见了什么人，还是经历了什么事，一夜之间竟然浪子回头，改掉了偷窃的恶习，连为人也变得仁义起来。一年后经人介绍，男孩娶了一房媳妇，自己也在邻村找了个工厂上班，眼看着生活安稳了下来。村里人都觉得，男人苦尽甘来了，儿子很快就能孝敬他、给他养老了。
谁成想，结婚不到半年，男孩在上班路上无端端地被车撞了，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断了气。
儿媳妇还年轻，不能守活寡，就跟公婆要了一些钱，离门另嫁了。男人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悲痛欲绝，得了抑郁症，去年秋天一个夜里吃药自尽了。他的女儿已婚多年，春节前回家来把妈妈接走，这个院子就空了下来。
经过春夏两季，院子里的野草已经长得很茂盛了。这里平时没人路过，原本是小溪最喜欢来的地方。
可如今，这里成了伤心之地。手表莫名丢失，她找了好多遍都找不到，只好再次跑回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告诉了妈妈。
03
妈妈大惊，连忙到后院去找，小溪心里升起一丝希望。
可是，反复找了几遍，结果还是失望。小溪羞愧欲哭，妈妈摸摸她的头，像是安慰她，更像是安慰自己：“别急，找东西不能着急，手表可能就在草丛里，等你不经意的时候，也许一下子就找到了。”
妈妈回家做饭，小溪又在草丛里翻找起来，但直到太阳落山，小草已被踩踏倒地，手表仍然没有找到。这荒寂的后院，仍像往常一样，无人路过，也不见野猫野狗的踪迹。
天快黑了，小溪搬着小板凳回家。妈妈没说一句责怪的话，只是叹气，良久才说：“丢就丢了吧。”
小溪知道，这块手表是爸爸送给妈妈的定情之物，妈妈曾很骄傲地说过，在她年轻时，这样一块手表是十分贵重的。
妈妈当年十九岁，皮肤很白，黑发油亮，算是个美人，小溪的姥爷又当了几年村干部，家境不错，所以追求妈妈的小伙子很多。爸爸当年帅气潇洒，很快就与妈妈两情相悦。可是，他们的婚事却遭到了姥姥和姥爷的一致反对，原因很简单，是爸爸的家庭不好。
妈妈说，小溪的爷爷本来在国营单位有个铁饭碗，但他作风不好，骚扰了一个姑娘，被小溪的奶奶知道了。她奶奶是个狠人，一气之下去她爷爷的单位告发，导致她爷爷丢了工作，坐了牢。出狱后，小溪的爷爷听从奶奶的安排，去学了厨师，开了家饭店，自己掌勺，整天在自己老婆眼皮子底下，活得战战兢兢、服服帖帖。
小溪的姥姥对她妈妈说，男方的母亲那样的女人狠得邪乎，妈妈如果嫁过去，肯定要受婆婆的气。
但是小溪的妈妈义无反顾，她不惜和姥姥翻脸，与小溪的爸爸连夜私奔，并于一年后生下了小溪的姐姐。孩子出生后，小溪的姥姥才无奈地接纳了这桩婚事。
小溪的妈妈摇摇头，懊悔地继续说道，果然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婚后几年间，小溪的爸爸偷腥不断，与多个女邻居保持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妈妈心里明镜一样，也哭过闹过，但仿佛为了印证老人所说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不管小溪的妈妈怎么闹，她爸爸总是风流不改。
小溪七岁那年，妈妈终于忍受不了，提出了离婚。离婚前小溪的父母多次破口大骂，甚至有一次大打出手，小溪亲眼目睹爸爸举着斧头对着妈妈，吓得她长期不敢睡觉。
离婚后，小溪的妈妈带着两个女儿生活，一度经济拮据，但好在孩子们逐渐长大，能分担些家务，知道心疼、照顾母亲了，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
而这一天，小溪弄丢了妈妈的春兰牌手表，弄丢了父母的定情之物，她不知道，妈妈是难过，还是释然。也许，没有了手表这个念想，妈妈就不会睹物思人了吧？
可是，也不一定。就连小溪自己，即使没看到什么能引起回忆的物件，也常常想起爸爸。她始终记得他的容貌，记得小时候随着他串门，逢人就表演唐诗朗诵的情景。爸爸那时候总是骄傲地说，小溪是他家二姑娘，最聪明伶俐，长大了肯定有出息。
……
“小溪，吃饭了！”妈妈的喊声打断了小溪的思路，她去碗橱取碗盛饭，摆好筷子，然后把妈妈炒好的菜端上饭桌。
姐姐去姥姥家过暑假了，家里只有小溪和妈妈两个人。妈妈没有解开围裙就在桌边坐了下来，小溪也坐下，母女俩开始吃晚饭。
小溪吃了口菜，淡而无味。她看了一眼妈妈，妈妈竟似毫无察觉，神态平静地吃着饭菜。
小溪猜测，妈妈心里一定是酸甜苦辣咸混作一团，所以炒菜忘了放盐，吃菜的时候也没有意识到。
那晚，母女俩像平常一样准时熄灯休息。小溪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她感觉到，妈妈也失眠了。
04
时隔多年，小溪始终忘不了那块银色金属表链、银色表盘的春兰牌女士手表，连带着也忘不了那荒寂的后院、诡异的丢表过程和那晚没有放盐的菜。
上个月她去巴西出差，在回程的飞机上，空乘小姐给旅客们推销礼物，小溪一眼就看中了这块宝曼手表。它黑色皮表带、淡金色表盘，正适合妈妈如今的年龄。
现在，看着妈妈戴上手表以后喜气洋洋的神情，小溪得到了安慰，似乎不再为弄丢了春兰手表感到遗憾了。
只是，当小溪再次想起手表丢失那件事，很多细节都有些模糊不清了。她真的是把手表放在了红砖上，而不是随手拎着的吗？回家喝水的时候，她手腕上是不是挂着一块表？
春兰手表的丢失，曾令小溪自责多年，但如今想来，她又觉得，那未必是件坏事。没有了唯一的念想之物，妈妈可能更快地忘掉了不幸的婚姻，更坚定地走出了自己的路。春兰手表的丢失，对小溪的妈妈来说，算不算因祸得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