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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路

2024-05-20  本文已影响0人  喜之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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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孤勇】+【不一样】

罗玉林从寒冷中醒来,好像躺在冰窖里。冷,从地下冒出来,空中罩下来,侵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往上拉一拉被褥,像拽一条单薄的床单。他想把腿蜷缩到胸口,可皮筒衣冻得邦邦硬,钢板一样,膝盖弯曲一下就会被卡住。因为寒冷导致的腰腿疼,此时也故意来找茬儿,疼痛从小腿肚传到腰部,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他活动一下双腿,又搓了搓手,好像这样就能找回些温暖。他听见呼啸的风声,像野兽尖利的咆哮,每一声嚎叫过后,无孔不入的寒风就会顺着地窝子顶上的缝隙钻进来,无休无止,冷得让人抓狂。

罗玉林平躺着,把两只手筒进袖子里,双臂压在肚皮上,想忘记丝丝连连的疼痛,藏在肚皮里的饥饿又逃窜出来,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听得人抓心挠肺。冷、硬、饿,除了忍,别无他法。罗玉林机械地翻一个侧身,彻底睡不着,他让自己想些高兴的事儿转移注意力。他想起十天前他刚穿上这件野羊皮,趁着还没有变得足够坚硬,班长张天海让他脱下来,比划着他身体的关节处,拿着刀子一下一下割开,再用麻线连在一起。

脑海里浮现出班长,罗玉林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眼前黑乎乎一片。军医说这叫夜盲症,大家没有食物吃导致的。可物资匮乏是连队眼下的困难,没法解决,患夜盲症的人会越来越多。大家只能等天亮,等光线变强了,眼睛就能看见。罗玉林伸出左手臂,在地上摸索着,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他喊了声班长,问他还好吧。旁边有轻微的呼吸声传来,之后是有气无力的说话声。

“小罗,我不行了。心里难受得很,如果能抽一口就好了。”

罗玉林一下没忍住,用双臂撑起上半身,迅速起身,强忍住哽咽。

“班长,你没事的,你要的东西,我去给你找。”

罗玉林爬出地窝子,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比不上他心里的难过。刚来时,他们班十个人两个地窝子睡不下,大家躺在一起都嫌挤。如今,只剩他和班长两个人,他们躺在宽敞的地窝子里,整夜整夜睡不踏实。他和班长互相安慰鼓励,要挺住,就算为了全班已经不在的战友。可现在,班长也害了病。罗玉林趴在茫茫荒原上,他不知道该去哪里给班长寻一口烟。他清楚这也许是47岁的老班长最后的遗愿,罗玉林想满足他。张天海不但是连队里最老的兵,还是罗玉林的班长,一路带着他翻雪山,走荒原,坚持到了现在。可他又恨自己没本事,不争气的眼泪流出眼眶,瞬间成冰。

罗玉林凭着白天印象中的周边地形,向前摸索。他想到了兽医吾买尔,全连数他烟瘾最大。大家伙说,他从于阗出发时,比别人多背了一条干粮袋,里面装的全是莫合烟,也许吾买尔还有。罗玉林抱着希望,脚步踉跄,朝吾买尔站岗的哨位走去。他幻想着吾买尔从口袋里给他抠出一搓莫合烟,装好,他拿回去给班长吸一口,班长就坐了起来。接下来几天,罗玉林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班长多吃点,他就会慢慢好起来。罗玉林越想越兴奋,他估摸着快到岗哨的位置,大声喊着吾买尔,喊声被风声吞没,但他认定吾买尔听到了,而且正等着他。

走到吾买尔跟前,罗玉林说出了他的请求,吾买尔好一会儿没吭声,罗玉林以为他不舍得,黑暗中抓紧了吾买尔的手臂,恳切地说:

“就给我一口,我拿我一天的口粮跟你换。”

吾买尔语气为难地告诉罗玉林,他的莫合烟早断了顿。之前烟瘾犯了,憋不住,他就卷草叶子抽,可那东西着得快,烧嘴。罗玉林不相信,质问吾买尔:

“我昨天还看见你抽了。”

吾买尔说他现在抽的烟拿不出手,不能给张天海班长抽。那是他找的兔子粪,烤干后拌上连队喝剩的砖茶末子,用羊角做的糙烟斗,装上瞎抽。罗玉林抱着头蹲在地上,带着哭腔念叨着“班长”。吾买尔从皮筒衣里掏出羊角烟斗,戳了戳罗玉林,轻声说道:

“只有这个了。”

罗玉林也顾不得了,接过烟斗,让吾买尔装上一锅,拿着就往回赶。天逐渐亮了起来,罗玉林的眼睛有了些模糊的视力,他加快了脚步,小跑起来。他跑进地窝子,高兴地喊着:

“班长,烟我给你找来了,你抽一口。”

没有一点声音,罗玉林奔过去,只见张天海直挺挺地躺着,全身肿得亮晃晃的,头上、脸上裂开的口子,流出的黄水把整个面部糊得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他仿佛睡着了,已经没了气息。罗玉林摸摸班长的手,还是热的,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点上烟斗,放在张天海的嘴边。

罗玉林的哭声惊醒所有人,大家或躺,或站,失神地沉默着,战友的离去让大家习以为常,却又痛心不已。自从先遣连驻扎扎麻芒堡,死亡的阴云从未消散。进入寒冬,后勤补给的驮运线消失在暴风雪中之后,死神潜入每个人的呼吸里,夜盲症、高原水肿病,谁都可能成为下一个倒下的人。

连长和副连长来了,连长拄着一根树枝砍成的拐杖,他也病了,他的腿在战场上本就受过伤,现在更是走路不稳,得拄着棍。他拍一拍罗玉林的肩膀,扔掉拐杖,勉强站着,庄严肃穆地喊了声“敬礼”,所有人举起了右手。放下手,他又拔出刺刀,哆哆嗦嗦地在马鞭上新刻一道深深的刀痕。他双眼通红,哽咽难语。

“但愿这是最后一道了。”

刻在马鞭上的刀痕,也刻在大家心上。没有人数过马鞭上究竟有多少刀痕,每一次大家都希望连长刻下的是最后一道,但是,刀痕一直都在增加。有人没忍住,小声啜泣起来。连长此时反而变得坚定起来。

“同志们,刚刚牺牲的张天海班长,参加过孟良崮战役,是一位从中原一直打到阿里的老兵,身经百战,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进军阿里的疾病中。我们要记住他是我们进军噶大克(当时西藏阿里地区的首府)路上的战友,我们不能让我们的战友白死,我们只有完成任务,才能告慰这么多牺牲战友的在天之灵。”

看着连长举起的马鞭,罗玉林记起昨天晚上睡觉前,班长对他的叮嘱:

“小罗,咱们班就算只剩你一个人了,你也要坚持到底。你要服从命令,多争些最苦最难的事儿做。咱们的大部队肯定快来了,困难也快到头了,等西藏解放的时候,记得告诉咱们全班战友一声。”

连长的话冲击着罗玉林的心,他擦干了眼泪,上前一步,面朝连长,坚定地说:

“连长,我记得班长的话,只要还要一口气,我就会坚持到底。”

有人举起手宣誓,一个,两个……单个零星的声音汇成坚定的誓言。

“只要还有一个人,就要把红旗插到噶大克!”

在大家坚定的喊声里,罗玉林看到连长眼含热泪,露出笑容,他弯下身子,想捡起地上的树枝拐杖,一个没站稳,一头栽倒在地上。离他最近的副连长和罗玉林伸出了手,随后大家喊着“连长”,围了过来。有细心的人发觉连长身体不对劲儿,让脱下他的皮筒子看看。副连长扶着他,让罗玉林和另一个战士帮忙扒开了连长的皮筒子,大家看到他腰部以下全部浮肿。为了不让大家发现,影响全连的士气,他用绑腿布死死勒住浮肿的双腿,皮肤破裂后,流出的血和黄水把绑腿布和皮肉粘在一起,发出一股异味,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副连长扶他躺下来,一边流泪,一边用小刀割开绑腿布。

副连长抬起头,变得像发怒的野牛,喊着军医来给连长治病。已经站在最前方的军医,告诉副连长,现在连里已经没有药,只剩一支盘尼西林。副连长命令道:

“那赶快给他注上!”

在军医转身的时候,罗玉林看到连长伸出了虚弱的手臂,那是制止的动作。罗玉林知道那支盘尼西林是全连最珍贵的东西。当初进藏时,王司令员赠给先遣连四盒,全连如今只剩下这一支,谁也舍不得用。两天前张天海病得厉害,连里决定给他打针,却没做通他的工作。逼得急了,张天海发狠说:

“谁再让我打针,我就自杀。我快50岁了,死了也没啥,我求你们再别劝我了,留着它吧,后面的日子还长啊!”

副连长看到连长拒绝打针,直接问大家:

“我建议我们在场所有人举手表决,同意给连长打针的人,举手。”

所有人举起了手,连长也缓了过来,虚弱地恳求大家不要逼他,这种事情就不用形成连队决议了,他不想临死了还背个不执行连队决议的名声。一旦缓过来,连长就忘记了自己的病痛,他开始安排大家工作,他先派两个人去把老班长埋了。然后要求副连长尽快带人去两水泉的驻点找盐和运粮,他说大家不能干等着别人来救,得先自救。副连长说他带三个人去两水泉,马上出发。罗玉林当着连长的面主动请缨,连长夸他,好样的。

两水泉是先遣连进入阿里地区第一个据点,距离扎麻芒堡300多里,也是后方部队给先遣连提供给养的转运点。罗玉林和战友都知道,10月开始,雪域高原进入寒冬,后方补给的千里路途,冰封雪冻,支援的人想翻越海拔5000米的喀喇昆仑山不容易。罗玉林和战友们已经不记得上次吃盐是什么时候,他们把打猎俘获回来的野牛和野山羊做成肉干充饥,因为没有盐,放嘴里嚼两下就想吐,连长说必须吃,这是任务,谁完成了任务给谁记功。也没有粮食,大家吃不上饭,就把马料的苞谷用石头敲碎,偶尔熬点糊糊,不是每人都能吃上一口,得先尽着病号吃,身体好点的人就吃没有盐的肉干。上次去两水泉运粮的战友回来说,两水泉的储备也不多了。罗玉林盼着他们走这一趟,能给连队带回去粮食和盐巴。

出生在南方的罗玉林,没来西藏之前,从来不知道冰雪可以这样无边无际,放眼望去,天空和冰雪似乎连在一起,天空有多大,冰雪就能延伸到那里。除了冰雪,还有狂风,漫天呼啸的风横扫过来,仿佛整个大地都跟着颤抖。

从扎麻芒堡到两水泉,运粮的人要翻越两座大山,蹚过四条冰河。最危险的地方是十里达坂,冰雪覆盖的路面,又险又滑,驮畜经常滑倒,会把人带到沟里,摔得鼻青脸肿。太滑的地方,战士就凿成冰梯,再在上面撒一层泥沙。副连长带着罗玉林和另外两名战士,骑着马,一人牵一匹骆驼,深一脚浅一脚正走在十里达坂上。狂风骤起,一时风雪弥漫,天昏地暗,厚厚的积雪被狂风卷上阴暗的天空,又落下来,把之前的冰路痕迹抹去,人迷失在风雪中,分不清是天降雪,还是风卷雪,只能闭着眼往前走。马和骆驼倒了,人伏在地上不敢起来。副连长的话被风刮碎传进大家耳内。

“这是暴风雪,为了安全,大家把自己捆在马上,等风停了再走。”

罗玉林手里紧紧抓着马缰绳和牵骆驼的绳子。此刻的他也只剩这两条绳子可以指望,他不能做主往哪里走,只能被风雪卷着滚,他直觉自己从高处落到了低处,什么都来不及,他坠入黑暗中。

天气真热,刚收完麦子的土地,散发着泥土与秸秆混合的香气。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的白云像有人把新摘蓬松的棉花挂上去。罗玉林和135名战友站在一起,和他们一起的还有300多匹骡马,人和骡马组成一个奇怪的方阵。方阵再后面是高高耸立的出征门,红绸做成的花球点燃人心里的热情。连长骑着战马来到主席台前,郑重地从师长手中接过战旗,上面绣着“向西藏大进军”。战旗被热浪的风吹动,猎猎作响,罗玉林被一种澎湃的豪情包围,目光热烈地黏在手握战旗的连长身上,只见他左手紧握战旗,骑马绕场三周,在队列正前方勒住马缰绳,面向大家,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让罗玉林内心的激动达到顶点。师长宣读司令员发来的贺电,犹如激情之上又点燃一把火。

“进军藏北,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此去山高路远,任重道远,你们在没有地图、没有向导、没有道路的情况下,孤军挺进,用双脚为西藏人民踏出一条解放之路,自由之路……”

师长最后一句话,喊得震天响:

“我现在命令进藏先遣连出征!”

红旗漫卷,尘土飞扬,罗玉林和战友跨身上马,向着西藏的阿里高原挺进。

冷,罗玉林穿上棉衣,套上皮衣皮裤,还是冻得打战。海拔越走越高,罗玉林喘不过气,他看到自己手上的青筋暴起,皮肤发紫。还有头疼,就算他用绳子把头绑住,也是疼得要摔倒在地。骡马也受不了了,口吐白沫,张着大嘴,直喘粗气。罗玉林觉得自己不是在走,而是像一条虫子一样蠕动。他脑子一片空白,时不时会有班长的声音落进他大脑的空白区域。

“大家不要停,继续往前走,只要翻过喀喇昆仑山,我们就进藏了。”

爬上了山峰的达坂顶上,千里昆仑满目荒凉,峰峦起伏,沉寂千年的冰川雪岭圣洁冷漠,天地相合,渺小与雄壮,静美而崇高,一片落雪,一星尘埃,一粒沙石,似乎都可以具有非凡的力量。身体的痛苦,与思想的超俗,奇异地交织在罗玉林心里。山河壮美,总要有人去守护,罗玉林为自己能成为守护人而振奋。

又一阵冷让罗玉林眩晕,是冰雹,鸡蛋大小,朝人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大家七零八落地走在山道上,每个人拉紧了马匹,紧靠着山崖。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响,闪电撕裂阴云,冰雹向下倾斜得更快,狂风尖啸,日月无光。罗玉林想动却动不了,他们又翻过了一座山,霎时天朗气清,浅黄色的草甸在眼前延伸,草甸间的水潭像银色的镜子,点缀在大地上,几匹野马悠闲地啃食着草皮。罗玉林笑了,他想跑想跳,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四肢僵硬,一动不能动,罗玉林凭着意志转醒,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死。

夜幕降临,四周漆黑一片,罗玉林轻微吸了一口气,试着一点一点活动没有知觉的手脚,他发现自己还拽着马缰绳,战马挣脱不掉,不知道什么时候先爬了起来,站在罗玉林身边,为他挡住了风雪。借着缰绳的力,罗玉林抱住了马后腿,再慢慢站起来。罗玉林涣散的意识也在一点一点回拢。他想起了班长,还要去运粮,他与副连长走失了。副连长和战友找不到自己,不知道会怎样着急,无论如何,他得回去。

罗玉林扶着马走,一脚踩进雪里,他和马的腿都拔不出来。积雪又厚又深,没走几步,他和马走不动了,一起摔进雪窝里。他不能死,任务没完成,得往前走。他拉着缰绳,趴在雪上,匍匐着往前爬,借助雪光,他爬出了那条摔下的雪沟,他靠着马,喘着气。

身体有了点热气,就感到了饥饿。可罗玉林身上除了武嚣,没带任何吃的东西。他想起煮面条,那是他们进藏途中经过乱海子,由于海拔高,沸点低,面条煮不熟,像在温水里泡熟的。还有连里那些没有盐的肉干,此时想起来都是美味,可自己什么也没有。罗玉林饿极了,他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根本不管用。他又找了一块冰,放嘴里嚼,嘴巴嚼出了血,牙齿被冰冷刺得发痛,可为了抵抗饥饿,他忍着疼慢慢嚼。怎么能够停下里,绝不能停下来。

进藏这一路,多苦多难他和战友都挺过来了。爬6000多米高的界山,有的战友双腿肿得像水桶一样粗,不会走路,就抓着马和骆驼的尾巴跪着挪。上了山,腿失去了知觉,裤子和冰雪冻在一起。他们在晴天的夜晚睡去,半夜却天降大雪,被雪压塌的帐篷压醒了人,大家从两尺厚的积雪里刨出帐篷,冒着严寒继续前进。踏进西藏的荒原,银装素裹的大地,阳光铺洒,素白晶莹。没人想到美丽浪漫的银白雪光会伤害眼睛,有人开始双眼红肿,疼痛发痒,泪流不止,三天以后,全连的人都瞎了,甚至找不出一个能够睁着眼睛带路的人。可即使瞎掉了眼睛,先遣连没想过退缩。罗玉林现在还有一口气,他不能忘了班长的叮嘱,还有他给连长的保证。

马缰绳动了一下,把正往前爬的罗玉林拽住。他转过头,看见马倒在了雪地上,他爬到马跟前,这个保护陪伴他的伙伴目光孱弱,显出濒临死亡的微弱气息。罗玉林颤抖着手,拼着一口气,从马背上卸下鞍具,这是连队的财产,他不能丢弃。背上鞍具,罗玉林狠心转身,继续朝前爬。他没有一点力气了,饥饿让他想到了马肉,就算生吃也能填填肚子呀,他又爬回死马身边,拔出随身携带的刀子,可看到战马阖上的双眼,罗玉林犹豫着下不了手。

离开了战马,罗玉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等他再醒过来,天已大亮,他身后爬过的痕迹已被风抹去。躺在茫茫雪原上,生死一线,罗玉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转念而逝的死亡,反而让他更想活着。他试着努力睁眼,心里发了狠要站起来,但他站不起来。他头脑逐渐清醒,望了望头顶的蓝天白云,还有远处的朝霞,他不想死,也不能死。他使劲翻身,匍匐在地,大口啃起地上的积雪。他的身体有了一点力气,能继续往前挪动了。

罗玉林漫无目地啃着雪往前爬,不能停下来的意念支撑着他。就像先遣连进入阿里,他们班组成的侦察小组,行进在荒无人烟的羌塘草原上,为了找人,他们不停地走。只有走,才是证明自己生命尚存的唯一方式。连长带着他们班从两水泉的驻点出发,已经过去三天,侦查小组断了粮,他们就猎食野生动物为生。为了找到藏民,他们走过每一片原野,每一处水泊,每一条河谷,仍旧一无所获。途中偶然遇见追逐的黄羊,狂奔的野马,刚开始大家伙心里会升起希望,一次又一次之后,大家会落入更加焦虑的失望。侦查小组的任务是出来找人,可是广袤的荒原根本没有人的迹象。连战马和驮帐篷的骆驼也开始痛苦地呻吟着,不管用什么方法,就是不往前走,最后大家才发现马掌已经脱落,马和骆驼的四个蹄子全磨烂了,血乎乎的。战士们心疼,就把猎来的野马皮割成小块,把马和骆驼的蹄子包起来。剩下的野马皮,分给大家,把磨坏的鞋子包上。

谁会想到,先遣连翻过千里冰封的雪山,挺进了西藏,会因为找人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罪。羌塘草原的夜冷入骨髓,侦察小组每日睡在冻土上,五脏六腑仿佛结了冰。清晨出发时,战士们被冻得麻木的身体根本骑不住马,一个个滚落下来。但大家伙儿又不能停留,赶紧爬起来,拉住马小跑一会儿,当身体有一丝暖意,再翻身上马疾驰一阵。这样反复折腾几次,人却熬不住了,神经变得迟钝,身体感觉不出冻和冷,变得飘忽起来,不知道胳膊腿在哪里,但只要不倒下来,就得不停地走下去。

罗玉林爬到了一个小海子边,他觉得自己运气不差,眼前冰冻严实的海子边竟然有个窟窿,应该是野马饮水的地方。罗玉林爬过去,把头埋进冰窟窿,喝了几口湖水。一阵激烈的马蹄声响起,他惊喜地抬头,以为是副连长和战友来找他,也顾不上喝水,用枪撑起半截身子,转过头,拼尽全力喊一声。是他误会了,只是一群野马,罗玉林的喊声反倒惊吓了它们,野马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罗玉林瘫在那里,陷入绝望。看一眼远方,隐隐约约有帐篷,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喊了声“夏保”,朝着帐篷的方向爬去。罗玉林边爬边想,若是藏民的帐篷,他们是否会救自己呢?

他还记得他们侦查小组循着几粒羊屎蛋儿找到人踪的情景。连长用手抓起羊粪,小心捻碎,感觉还没凉透,要大家继续搜寻,他们真的发现了人的鞋印。围着鞋印,侦查小组的人散开,扩大了搜寻范围。傍晚在一座山峰的沟底,他们看见了一星火光,狂喜让大家忘记了疲劳和饥饿。借着月色,他们感觉这应该是一家人,一对中年夫妻,带着四个孩子,赶着一群羊,在这处山沟临时驻扎。

对侦查小组所有人来说,奔波了十来天,发现活生生人类的兴奋不亚于在月球上找到了外星人。为了不引起藏民惊恐,连长让大家注意隐蔽,等天亮再接近他们。他一边挑选快马,安排张天海一人三骑赶到两水泉向连队报信,让副连长带着翻译和礼物尽快赶来。一边让余下的人跟着他爬上山峰,像守护神灵一样守护着这一家人,罗玉林和战友们和衣躺在马群中,在寒冷漫长的煎熬里等待黎明。

天蒙蒙亮,哨兵的报告让大家清醒。藏民开始拆帐篷,准备转场。连长一急,挺身而出,跑下山去劝阻老乡。正在忙碌的中年男人受到了惊吓,面对眼前突然出现一群荷枪实弹的陌生人,他顺手扛起叉子枪,护着女人和孩子,转身朝山上跑去。因为语言不通,藏民根本听不懂连长的喊话,就算战士们放下了枪,中年男人仍然充满了戒备,连长往前一步,他就后退一步,双方就这样陷入僵局,对峙着等到副连长带着翻译赶来。

翻译告诉中年男人,他们是解放军,和老百姓是一家人。连长捧起哈达献给藏民一家,还赠送一些白糖、盐巴当礼物。藏民迟疑地收起叉子枪,请大家走进他的帐篷,虽然他也给战士献了哈达,但依旧没有放下芥蒂。这户藏民为先遣队找人开了个好头,随后,先遣队又陆续找到十来户藏民。令大家纳闷的是曾经军民团结如一家的情谊,到了藏民这里几乎没有作用,藏民离先遣连的驻地越搬越远。

后来大家才知道,面对神兵天降的解放军,管辖阿里的噶本政府听从拉萨的指示:严令采取一切必要措施,防止解放军继续深入。为了对抗先遣连,噶本政府不但组织了地方武装,而且对藏民颁布三条禁令:噶本政府所辖区域内,任何属民不准与共军接触,不准为共军带路,不准卖给共军任何可食之物,违者一律按藏规严惩。噶本政府甚至借喇嘛的权威在藏民中间宣传抹黑先遣连,说解放军是黑汉人,是恶魔,是藏族的冤家对头。与黑汉人相处,会遭受永无宁日的磨难,藏民谁敢与黑汉人来往,就要遭受挖眼、剁手跺脚、剥皮抽筋的酷刑。噶本政府的严惩和恐吓,让藏民对先遣连避之不及。摸清了先遣连孤军深入的底细,噶本政府妄图以这样一种方式,把全连困死阿里高原。先遣连的困境前所未有,青藏高原正值隆冬,后援部队被高山和荒原阻挡一时上不来,眼下又面临被噶本反动政府围困绞杀的危险。况且,连队的电台也中断了快一个月,重要信息传递不出去。为了保存力量,先遣连不敢孤军再深入,只能驻守扎麻芒堡。为了生存,先遣连不得不在疾病、高寒、缺衣少食的绝境中自救,等待后援部队的到来。

又一声“夏保”喊完,罗玉林再一次失去知觉,昏迷过去。意识回来,罗玉林不相信自己还活着,温热的液体从口腔流入食道,他的手和脚似乎也被人揉搓,他睁不开眼,但他知道灌入口腔内的是酥油茶。藏民救了自己,他想说话,没有一丝力气。终于从昏昏欲睡中醒来,罗玉林看清了救自己的藏民,内心充满感激,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能一遍遍重复着自己仅会的两个藏语词:

“夏保……扎西德勒……”

4天后,罗玉林的身体稍有恢复,他要归队了。临行之际,他从最内里的衣兜,掏出仅有的3块银元,塞给藏民,藏民不要,罗玉林扔下就走,藏民追上他,拉住他不让走。罗玉林诧异,看到在他面前比划的藏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把罗玉林亲自送回部队,一股暖流涌上罗玉林心头。藏民家里太穷了,没有牦牛也没有马,他让罗玉林在帐篷里等他,半天后,藏民回来了,牵着两头牦牛,一脸笑容站在罗玉林面前,罗玉林走上前,朝藏民庄严地敬了个军礼,又重重地握住了老乡的手。罗玉林和老乡上路了,他们在雪原上走了13天,罗玉林重新回到了扎麻芒堡。

副连长看到死而复生的罗玉林,惊讶伴随着狂喜,他张开大山一样的臂膀,把战友拥进怀里,七尺男儿潸然泪下。重逢的激动过后,罗玉林才得知,连长已经牺牲。

冰封的三月,每天都是沉重的日子,苦难仿佛挂在时钟的指针上,把时间拖慢了。这群在热兵器时代生活的原始人,每天在死亡的威胁里煎熬。最痛苦的一天,全连举行了17次葬礼,大家不是在送葬,就是倒在送葬的路上。罗玉林好像失去了记忆,忘记了疼痛,他每天拖着被严寒侵蚀的身体,站岗、放哨、训练,只有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出发时136名同志的先遣连,如今只剩99名战友。罗玉林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识,痛苦袭来,看着辽阔荒凉的雪原,他觉得那些落满大地的雪是黑色的,它埋葬了班长和战友的生命。但他也知道,就算还有一口气,他就不能放弃,他不是一个人。

从上一年的10月到来年的5月,7个月的漫长煎熬,终于迎来曙光,信使跨越雪山荒原,送来胜利的消息。1951年的5月23日,新中国中央人民政府的全权代表和西藏地方政府的全权代表在北京签订《十七条协议》,宣告了西藏的和平解放。与此同时,西北军区后援部队抵达两水泉,随后与先遣连在扎麻芒堡会师。5月29日,毛主席命令“新疆进军阿里的先遣部队,要继续担负起侦察到噶大克之任务。”6月6日,先遣连选出45名没有生病,或者生病较轻的官兵组成进军噶大克先遣分队,再次踏上征程。

罗玉林和战友又一次走进了荒凉无极的羌塘腹地,越过“十三圣湖”无人区,战马损失三分之一。十多天后,抵达冈底斯山,被佛教信徒视为“神山”的冈仁波齐峰白雪皑皑,耸立云霄,海拔6000米的达坂东君拉矗立天地间,显出不可征服的威严。然而,为了胜利,先遣分队必须攀登,必须征服。

冰峰林立,无路可走,向上攀爬的人和马随时可能滑下冰崖。罗玉林和战友用十字镐凿冰开道,一个多小时才挖出数十米,速度太慢,解决不了先遣分队尽快翻山的问题。加上高山反应,缺氧严重,不断有战友昏迷过去,马匹也变得焦躁不安,一匹接一匹猝然倒毙。为了避免人和驮畜更大的损失,必须在天黑之前翻越主峰,不然,整个先遣分队都会全军覆没。

情急之下,有人想主意,让大家把被子和毡子全解下来,铺在地上,往前走一截,就移动一截,靠这种前面铺,后面揭的方法,罗玉林和战友在天黑透之前,到达了达坂顶上。战士们疲累至极,也不能休息,必须尽快下山。

队伍又开始从6000多米高的山顶往下走,黑夜里行军,人看不见路,不断有人倒下,停止了呼吸。大家来不及悲伤,把战友驮上马,顾不上停留,继续走。罗玉林又回到了身体麻木,双脚机械迈动的以前。一步又一步,他告诉自己,挺住,坚持走到噶大克。70公里的东君拉,先遣分队一刻不停走了40多个小时,又失去了9名战友,山下的草原上,埋葬完战友,先遣分队继续挥师北上。8月3日,先遣分队抵达噶大克。

9月,奉上级命令,先遣分队幸存的36名战士,驻守噶尔坤沙。同时,驻扎扎麻芒堡的先遣连30多名病员,也携带着全部物资,翻越冈底斯山主峰达坂东君拉,向噶尔坤沙进发。10月底,出生入死的先遣连战友们重新会面,从此担负起共和国在阿里设卡戍边的任务。

傍晚,夕阳的余晖抹在冈仁波齐峰上,连绵的雪峰被镀上一层金红色,光芒闪耀,动人心魄。突然,集合的军号响起,罗玉林和战友们冲出了地窝子,迅速列队。他们的正前方,司号员在如血残阳里站成一座雕像,冲着冈底斯山连绵的雪峰,吹响先遣连的集结号。

队伍站好,曾经的副连长,如今的连长面朝大家:

“同志们,现在我们点名。”

“罗玉林”

“到”

罗玉林感觉血液在胸口激荡。

“张天海”

……

异口同声的“到”,响彻云霄。

就像于阗出征时一样,连长呼唤着每一个人的名字,没有人缺席,也没有人离去。点完名,连长转身,面朝雪峰大声汇报:

“没有应答的好兄弟,西藏和平解放了,你们安息吧!”

巍峨的雪山无言,静默屹立于天地之间,像一座不朽的丰碑,亘古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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