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星神8
第八章 瘴气之险
剧痛的浪潮如同退潮般缓缓消退,留下的是遍布全身、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粘腻的虚脱感。李青瘫倒在冰冷粗糙的岩地上,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牵扯着右腿膝盖深处那依旧灼热的闷痛。汗水早已浸透了破烂的衣衫,此刻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幽蓝的菌光无声流淌,映照着他惨白如纸、布满冷汗和干涸泪痕的脸颊,以及那双失神地望着洞顶、瞳孔深处残留着惊悸的眸子。
那张引发恐怖剧痛的深褐色皮卷,此刻就静静躺在离他不远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菌毯上。那几个暗红色的血字——“束缚……非独……”——在冷光下依旧刺眼,像未凝结的伤口,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李青的目光掠过它,如同被烫到般迅速移开。契约的反噬,那深入骨髓、撕心裂肺的痛苦,如同最冰冷的烙印,将“代价”二字,连同那血字的警告,狠狠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不能留在这里!
一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驱散了部分混沌。这个被幽蓝菌光笼罩、散发着腐朽甜香的洞穴,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避难所,而是潜藏着更大恐怖的囚笼!那诡异的守山人遗物,那冰冷混乱的意志冲击,还有这无处不在、仿佛拥有生命的发光菌毯……一切都透着令人窒息的诡异!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疲惫和恐惧。李青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挣扎着用双臂撑起虚脱的身体。每一次用力,右腿都传来钻心的刺痛,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酷刑。他不敢再看那皮卷一眼,更不敢去触碰。目光扫过那个硬木水碗和粗糙的木勺,他挣扎着爬过去,用颤抖的手抓起水碗,将里面残余的一点冰凉积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清明。
他不再犹豫。拖着那条如同灌满了铅、依旧隐隐作痛的残腿,他艰难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那个被藤蔓遮蔽的狭窄洞口。幽蓝的光芒在他身后摇曳,如同无数只冰冷窥视的眼睛。他费力地扒开湿漉漉、滑腻腻的藤蔓,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后山林特有的清新腥气涌了进来。他先将沉重的行囊和那柄冰冷的猎叉用力推了出去,然后咬着牙,忍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一点一点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挤出了洞口。
洞外,暴雨早已停歇。阳光艰难地穿透依旧浓密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苍白的光线。空气异常清新,带着草木洗刷后的浓烈气息,但那股雨后泥土的腥气之中,似乎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
李青顾不上细辨。他瘫倒在洞口外潮湿冰冷的腐殖层上,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仿佛要将肺腑里残留的腐朽甜腻彻底置换出去。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交织着,让他浑身发软。他摸索着将猎叉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铁质叉柄入手,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他不敢在此处久留,更不敢回头去看那个幽蓝的洞口。用枣木棍支撑着,他强迫自己站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对阳光方位的判断,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瘸一拐地继续朝着记忆中“重灭”的方向,艰难跋涉。
山林在雨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生机。被雨水洗刷过的树叶青翠欲滴,闪烁着油亮的光泽。低矮的灌木丛和蕨类植物疯狂生长,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鸟雀的鸣叫也重新响起,清脆悦耳。但李青却丝毫感受不到这份生机。身体的极度疲惫和右腿持续不断的闷痛,如同沉重的枷锁。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那张皮卷带来的恐怖经历,是契约反噬那深入骨髓的警告。每一步迈出,都带着一种如履薄冰的沉重。
地势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平缓。高大遮天的古木逐渐被一种低矮、枝干扭曲、叶片呈现出一种不健康墨绿色的奇异灌木所取代。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郁。不再是雨后泥土的清新,而是一种……带着腐烂水果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甜香。
李青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皱紧眉头,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脚下的土地变得松软泥泞,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颜色深紫近黑的腐烂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一种令人不适的“噗叽”声。四周异常安静,连鸟雀的鸣叫都消失了,只剩下风吹过那些扭曲灌木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低沉呜咽。
前方,一片朦胧的、淡紫色的雾气,如同轻纱般,静静地悬浮在低矮的灌木丛和扭曲的树干之间。
雾气很薄,在苍白的天光下,甚至能看到雾气后方模糊扭曲的树影。那诡异的甜腻气息,正是从这淡紫色的雾气中散发出来的,浓烈得几乎化不开。
瘴气!
李青的心猛地一沉!孙老丈叼着烟斗讲述山中险恶时,那浑浊眼中闪过的深深忌惮瞬间浮现在脑海!“十万大山,重灭深处……瘴疠横行,五色迷魂……吸一口,魂儿都要被勾走……” 眼前这淡紫的、带着甜腻气息的雾气,无疑就是那传说中的毒瘴!
他立刻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身后是来时崎岖的山路,而绕开这片被紫雾笼罩的山谷,意味着要翻越更险峻、更未知的山脊。时间和体力,他都耗不起。
怎么办?
李青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淡紫色的雾障。雾气看似稀薄,却异常凝滞,如同凝固的紫色琼浆,缓缓地在低洼处流淌、堆积。他想起行囊里母亲准备的、那几小包用油纸包好的驱蛇避瘴药粉。他立刻卸下行囊,手忙脚乱地翻找出来。油纸包被雨水浸过,有些潮软。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一个,里面是灰白色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粉末。他毫不犹豫地抓了一把,胡乱地抹在口鼻周围,辛辣的气味呛得他直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他又撕下衣角布条,沾湿了水囊里仅存的一点清水,覆在口鼻上,权当简陋的“口罩”。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尽管隔着布条和药粉,那股甜腻的气息依旧顽固地钻了进来,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魔力。他握紧枣木棍和猎叉,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没有退路,只能闯!
他一步一顿,小心翼翼地踏入那片淡紫色的薄雾边缘。
一步踏入,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雾气比在外面看起来要浓郁得多,视线瞬间变得模糊,周围扭曲的灌木和树干只剩下朦胧的、晃动的轮廓。空气粘稠得如同液体,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那浓烈的甜腻气息,透过湿布和药粉,如同无数细小的触手,蛮横地钻进他的鼻腔,直冲大脑!
最初只是轻微的眩晕感,如同醉酒般头重脚轻。但仅仅深入了十几步,异变陡生!
眼前朦胧的紫色雾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开始扭曲、旋转、变幻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光影!
他仿佛看到了自家那间低矮的茅草屋。昏黄的油灯光晕下,母亲瘦小的背影正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炖煮的野菜粥散发出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那味道!母亲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温暖慈祥的笑容,朝他伸出手:“青儿……回来了?快,粥好了……”
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让他落下泪来!他下意识地想要迈步向前,扑进那温暖的幻影里!
“娘……” 他干涩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呼唤。
然而,就在他心神摇曳,脚步即将迈出的瞬间,那温馨的画面骤然扭曲、破碎!灶台边的母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僵硬,如同石雕!她伸出的手,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干瘪、布满尸斑!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非人的弧度,发出无声的尖啸!整个茅草屋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瞬间被浓得化不开的、深紫色的雾气吞噬、瓦解!
“呃!” 李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和巨大的惊骇让他猛地后退一步!
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幻!
这一次,是村口那几株盘根错节的老槐树。树下,父亲李守田佝偻着背,正蹲在地上,用那根油光水滑的枣木烟杆,在地上划拉着什么。夕阳的金辉洒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显得异常平和。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李青,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李青的心再次被揪紧!他想听清父亲要说什么!
但父亲的身影突然变得极其高大、扭曲!如同山岳般压顶而来!他那张刻满风霜的脸在紫雾中裂开、变形,无数只惨白的、没有瞳孔的眼睛从裂缝中密密麻麻地睁开,死死地盯住李青!一股冰冷、怨毒、如同实质的恶意,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不——!” 李青发出一声惊恐的嘶吼,双手死死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
幻觉并未停止,反而变得更加狂暴混乱!
他看到自己那条扭曲的瘸腿,在紫雾中疯狂地膨胀、变形!皮肤如同沸腾般鼓起无数脓包,脓包破裂,流出粘稠腥臭的紫黑色脓液!无数条细长、如同蚯蚓般的紫色触手,从溃烂的皮肉深处钻出,疯狂地扭动、缠绕!那触手尖端,赫然长着细密的、闪烁着幽光的獠牙,朝着他的身体撕咬过来!
“滚开!” 李青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猎叉,朝着自己那条“变异”的腿狠狠刺去!但猎叉刺中的,只有冰冷的空气和粘稠的紫雾!
他看到那张深褐色的守山人皮卷在紫雾深处展开!上面那个巨大的、被闪电裂痕贯穿的漩涡符号疯狂旋转、放大!暗红色的“束缚……非独……”血字如同燃烧的烙铁,发出刺目的红光!漩涡中心猛地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无数只由紫色雾气凝聚成的、干枯扭曲的手臂,如同地狱伸出的鬼爪,争先恐后地从中探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甜腻腥风,铺天盖地地向他抓来!要将他拖入那永恒的混乱与束缚之中!
“啊——!别过来!别过来!” 李青彻底崩溃了!他丢掉了猎叉,双手疯狂地在身前挥舞、抓挠,想要驱散那些根本不存在的鬼爪和触手!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混乱而剧烈地颤抖、踉跄!右腿膝盖的旧伤处,那被契约反噬烙下的冰冷印记,此刻也仿佛被这致幻的紫瘴引燃,再次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如同被毒虫啃噬的剧痛!这剧痛与幻觉带来的精神冲击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搅动着他的神经!
现实与幻觉的界限彻底崩塌。他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深渊。他像一头被逼疯的困兽,在浓稠的紫色雾气中跌跌撞撞,嘶吼着,挥舞着,时而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哀求哭喊,时而对着自己那条剧痛的腿疯狂捶打。浓烈的甜腻气息无孔不入,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饮下致命的毒酒,让他的意识更加混沌、沉沦。身体的力量在幻觉的撕扯和剧痛的折磨下飞速流逝。
就在他精神防线即将彻底崩溃,意识即将被紫色幻海彻底吞噬的刹那——
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寒星般清冷的银白色光芒,毫无征兆地,穿透了重重浓稠的紫色瘴雾,坚定地映入了李青那双被恐惧和混乱填满的瞳孔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