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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一)

2020-08-21  本文已影响0人  行矣牧歌

“我和褚先生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你想问什么?”

话说出口,我竟轻笑出了声,目光斜斜地看着对面来采访的人,“问吧,但我不保证能说出什么你们想听的。”

我踢掉脚上的墨绿色人字拖,毛茸茸的款式,中间还镶着一颗硕大的绿色水晶。我将腿斜放在沙发上,顺势用手支着头半倚着。

做完这一连串动作,我抬眼看到对面记者身旁站着的年轻男孩腼腆地红了脸。

“热吗?”我问他。

“呃……我吗?”

“嗯。屋里的暖气开的大,你们可觉得热?”问完我自顾自地叫来刘妈把书房的窗户打开透透气。

“唐小姐,”女记者有些不耐的开口:“我们想知道褚先生真正的死因,以及他死前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根据褚先生母亲的指示,褚先生疑似被人谋杀,而非医院对外宣之于口的‘多器官衰竭而死’。您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具体的情况吗?”

我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她,装作听不懂她话里的暗示,鼻腔里冒出一声冷笑:“这我可解释不了。医院的死亡报告里写的明明白白,病情的起因以及治疗时间都写的清清楚楚,你们既然连医院都信不过,那就是诚心想造谣了!”

动了动被压的有些麻的左腿,我倏地赤脚下了地,佯装恼怒地指着对面那几个来者不善的记者:“我再说一遍,我跟褚家明褚先生已经两年没有见过面了,除了大学时期我曾经接受过他的援助之外,我们没有其他半点联系!希望你们自重,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刘妈,送客!”

说完我气息不稳地扶着楼梯上了楼,心里却暗自愤恨,这已经是第三拨来询问褚家明死因的了。

刘妈轻轻敲了敲我的卧室门,“唐小姐,他们都走了。您看还有别的事儿要办的吗?”

“走了就行,您去办您的事儿吧,我睡一会儿。”

听着刘妈噔噔噔的下楼声渐行渐远,我窝在懒人椅里的思绪开始飘忽。

一会儿想到褚家明突然而至的死讯,一会儿想到沈漓几个月前发过来的邮件,脑海里时间的跨度一会儿飘到五年前光启集团门口和褚家明的初遇,一会儿飘到两年前除夕夜寒冷的黄浦江边,兜兜转转一圈,唉,现实依旧是现实。

我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精巧的吊灯发起了呆,脑海里忽然划过什么,我蹭地起身走到卧室里间的小书房,翻箱倒柜一通乱找,终于在顶层书架上的一本书里发现了一张五年前我和褚家明、沈漓的合照——夜晚圣诞节的街头,我手里拿着两支燃烧正旺的烟花棒,褚家明和沈漓在我身后,两个人穿着同样的英伦风长大衣——一个黑色,一个米色。

眼神对视间,他们笑的正开心。

这张被我留下的唯一一张三人合照,过去两年里无数次被我拿起用来缅怀过去,又在过去三个月内被藏于书内恨不得撕碎了事。

我珍藏于心的爱恋、亲情,隐藏至深的感恩和谢意,都随着褚家明的死燃烧殆尽了。

沈漓是我哥哥,我舅舅的儿子,比我年长三岁。

我小学毕业的时候,他初中毕业;我初中毕业了,他高中也毕业了;好不容易高考完,我满心欢喜地报考了他的学校他的专业,以为这次终于要和他在一个校园里相遇了,结果刚上大四,他就办完手续去了英国留学。

我一路望着他的背影亦步亦趋,仿佛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寻找绿洲,海市蜃楼也罢、真的绿洲也好,我满心满眼地以为只要我跑的够快,我就可以跟上他的步伐与他并驾齐驱,可是他就这样,搭上飞往地球另一边的航班,将我远远地甩在身后。

毫不留情的决绝的连句“再见”都没说。

空旷的机场大厅,目送他渐渐离去,我转过身对着身旁的舅舅舅妈笑着:“舅舅,你看他,过安检的时候头都不回一下。他肯定到了英国就把我们忘喽。”

舅舅点点我的鼻子:“怎么可能呢,谁不知道我们家小漓最喜欢的就是小紫你啊,我看那,他就是将我们忘了,也忘不了你的。”

他爽朗的笑出了声,转身问舅妈,“你说是不是啊明娜?”

舅妈连连点头称是,我们一行三人就这样亲昵地手挽着手走出了航站楼。

回到舅舅家,我心里暗自欢喜,哥哥走了,舅舅和舅妈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嘻嘻,再也没有哥哥和我抢了。但同时我又高兴不起来,哥哥太可恶了,走的时候竟然一点都不留恋,他要是在外面交女朋友怎么办啊,那等他回来了,我岂不是更没有地位了?

唉,少年心事可堪忧,偏是无事爱生愁呐。

初三那年我在舅舅家借住,一住就是三年,三年间不管是否过年过节,我都不曾再回过自己的家一次,一次都没有。就连高考当天,我用舅舅的电话打给母亲,墙上的挂钟嘀嘀嗒嗒,我一遍又一遍的尝试,不过换来听筒里一遍又一遍的忙音。

失望透顶,有种无力感涌上心头。

时钟“啪嗒”一声指向七点,初夏浅淡的阳光斜斜地透过客厅,照在洁净的地板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我不禁用手遮住眼睛,开口呼唤厨房正在洗碗的舅舅,“舅舅,先别洗啦,我们该出发了,要不一会儿路上堵车呢!”

舅舅哎哎两声,边走边摘掉身上的围裙,“来了来了,放心,今天是你的大日子,舅舅一定把你准时安全地送到!”

身后的舅妈不厌其烦地叮嘱我们“路上小心,别开太快”之类的话,但我一句都听不进去。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和哥哥上同一所大学,更何况,就算不因为沈漓,我的第一志愿依旧是京外。没有之一。

路上车流如织,此刻我的内心却出奇的平静。我想,也许我不需要唐有德和姜芙珠的陪伴,错过了今天,他们最好一辈子别出现在我面前!

哦,忘了,呵。

唐有德那个窝囊废还在监狱里蹲着呢。

很快便到了。

我下车站定,透过车窗和舅舅说再见,蹲下那一刻,我忽然瞥见对面马路上姜芙珠招摇的身影,像一朵迫不及待盛开的紫牡丹,艳丽而俗气。

“舅舅,我同学发消息说我们来的那条路堵车很严重,你一会儿直走从商场那儿绕回去吧。”我摇摇手里的手机,示意他赶紧跟上前面的车流,“你赶紧回去把舅舅,我现在状态良好,一会儿语文肯定120分靠上!”

“这么有信心啊?行!那我走了,你考场上别紧张就行,考完打电话我来接你!”舅舅开心地摸了摸我的头,关上车窗,霎时间融入车流之中,余光里我看见姜芙珠脚踩高跟鞋一点点向我挪动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我问她。

“我只有五分钟,一会儿就该进场了。”

顶着逐渐灼热的日光,地面的热气穿过脚底直达胸腔,我的耐心已然到达极点。

可姜芙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目中无人,且愚蠢的不懂看人眼色。

她兀自开口,还不忘喝一口手里拿着的星巴克冰咖啡:“我来看你啊你说我来干什么?今天你高考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肯定是要来陪你的呀,我女儿学习这么好到时候肯定金榜题名我不得跟着你来沾沾光啊,真是的,问的什么问题!”

“不过这儿可真够晒的,我今天出门都忘拿遮阳伞了,不行……再晒一会儿我就该脱妆了,你说你这妮子,我大清早起来站路边儿等你半天,你怎么现在才来?”说完还不解气地戳了戳我的肩膀,“你就这么气定神闲也不怕迟到,万一路上堵车可怎么办嘛,那你说你还考不考了,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不就指望你这个时候给我争点气,你倒好,磨磨唧唧的!”

我不耐烦地打断她,“你知道我现在在我舅舅家住吗?”

“——离这儿只有十分钟的车程,真要堵车了我走着来也是一样,呵,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你从哪儿回来的?”这才是我关心的问题。

仿佛被踩了痛脚,她狠狠瞪了我一眼,嘟囔道:“我当然知道啊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赖在你舅舅家不是都好几年了?再说了我们俩这么几年没见,你个妮子一个电话都不打,真够绝情的,现在反倒问我去哪儿了,你说我能去哪儿啊我,我天天不都是——”

我提高音量,打断她:“到底去哪儿了?!”

可我的疾言厉色不过换来姜芙珠装模作样的惊慌,她捂着胸口准备开口:“我——”

“好了,我知道了。姜——妈,您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我得去考试了,如果你‘真心实意’地想和我谈谈的话,晚上我还会回舅舅家。”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致。

姜芙珠临走前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掏出电话,放在耳边,不自觉地挂上笑容。

不用想,她嘴里吐出的只会是做作而又虚伪的声音。

为期两天的高考结束了,把一堆翻得破破烂烂的旧书放在舅舅的后备箱里,我回头望了一眼县一高的大门,伴着身边熙熙攘攘的学生和家长,我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柔软。

自从初三那年冬天搬进舅舅家,三年多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我从未停止祈祷时间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我已经迫不及待的要长大成人了。

离开这里,离开唐有德和姜芙珠,到更大的城市去,自力更生。这已经成为我的人生信条。因此当无数人抱怨高中的辛苦和折磨时,我置身其中,却也只是一笑而过。

当初我以优异的成绩考进这所县城最好的中学,今天过后,我将以更好的成绩进入首都最好的语言大学。

我有这个信心。

坐进舅舅的车里时,我最后看了一眼这所承载我三年时光的高中校园,等汽车滑入拥挤的车流,余光里再也不见校外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我知道,我的青春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了。

日暮西沉的时候,舅舅的二手桑塔纳终于缓慢地滑进了停车位,令人窒息的炎热空气里,我知道有一场硬仗还在等着我。

——打开门的一瞬间,姜芙珠果然坐在客厅里,咬着苹果看着电视“咯咯”笑得正开心。

我该感叹她良知未泯,身为人母,总算没有在高考期间闹出什么幺蛾子,否则我真的要恨她一辈子。

“哎呀,闺女回来了!快来快来,我给你削个苹果,”她笑眯眯地站起身,“好好犒劳一下我们未来的文科状元。”

“你说说你,要不是你舅舅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原来我闺女这么优秀,嗳,我未来可有指——”

“妈!你回来到底想干什么?”我“砰”的一声放下手里的书,语气不耐的打断她:“舅舅家什么样你也不是不清楚,三年了!三年里打过电话问过我吗?爸走后你关心过我吗?我身体不好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你知道吗?你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跑来干什么?到底想干什么!”

三年来的不满一经释放,便像开闸的洪水来势汹汹。

我生平第一次朝姜芙珠大喊大叫表达委屈,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几乎要嗤笑出声。

蹲在地上大哭的刹那,我竟然不无遗憾地想,“要是我能早点跟他们开口,是不是爸就不用进监狱了,是不是姜芙珠就不会抛夫弃女三年之久,是不是……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呢?”

也许是我突然的崩溃吓到了他们,空气里的寂静久久蔓延,姜芙珠僵直着身子,瞪大的眼睛里划出一滴无辜的泪水。

我抬头瞥她一眼,飞快地站起身,拽起衣服下摆使劲儿地抹了抹眼泪,开口道:“你走吧。不管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我都不需要。”

“我和舅舅舅妈在一起生活得很好,沈漓表哥也对我很好,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家了,”我直视着她的眼睛,“你明白吗,妈,我已经不需要你们了。”

姜芙珠走了,晚饭也没在这儿吃。我和舅舅只字不提下午发生的事,舅妈买菜回来奇怪的嘟囔道“怎么大姐走了也不留个信儿,我还想着今晚做顿好吃的呢……”

走了就走了,已经走远的人就没有再回来的道理。

我告诉自己,我应该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天下午放学回家,爸妈都要例行公事般的上演夫妻对骂,有时候你一言我一语,厨房或者客厅总是被摔碎的玻璃和碗盘搞得一片狼藉,那时我们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也和五只母鸡,两只兔子,一狗一猫同住一个屋檐下。

时至今日,农村的生活已离我很遥远了,但这些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却依旧鲜活。

后来,我们搬家了,爸爸唐有德终于在妈妈的日夜催促之下在县城贷款买了一套房,我以为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毕竟妈妈说“我早就受够了你奶奶那个样儿了,现在终于眼不见心不烦了!”也正因为此,上了初中之后我经常回去看望爷爷奶奶,身边有时陪伴着爸爸的身影,却罕有和妈妈同行。

私心来说,看着父母的感情愈来愈和睦,干劲儿越来越足,我是开心的,我理所当然的享受着父母搬家带来的好处,也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爷爷奶奶没有了我们也会过得很好,于是我渐渐地不再回去看望他们了,初中三年,我回农村的次数寥寥无几,然后时间带来遗忘,带来冷漠。

直到最后,带来死亡。

那年春季县一中校园里的迎春花开得格外鲜艳,周末的天空白云自由飘荡,向晚的天色温柔缠眷,望着紫霞遍布的西边天空,我的胸口却突然一阵抽痛。

心灵感应般的,爷爷和我说了再见……却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生离死别本是常事,死去之人除了挣得几滴泪水之外再没有什么了,而活着的人却还要终日奔走养家糊口,熙熙攘攘争吵不断,淡忘就在这一点一滴中渗透进我们的生活。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如果唐有德不曾入狱,如果姜芙珠不曾出走,如果我不用寄居在舅舅家,我还可以告诉自己“你很幸福。”

但我注定不是被命运之神眷顾的孩子,年轻的时候不是,后来长大了也不会是。

我母亲姜芙珠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艳丽的漂亮,颀长的身材精巧的下巴,无不透露出她也是一个精明的女人。

我猜想她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年轻的时候必定也是心高气傲之人,所以她后来决定嫁给我爸才会跌破那么多人的眼镜。

我父亲唐有德年轻时的确也是一表人才,说不上多么英俊,但五官端正气质出众,从相貌上来说,两人称的上一句“郎才女貌”,可那个年代男人皮相长得好是没有用的,家底厚不厚才是岳母们择婿的不二准则。

我父亲因为相貌得利,加之爷爷奶奶对他宠爱有加,很不把人放在眼里,当然,也从来没有把学习放在眼里。

小学六年级期末考试,他顶着几科加起来都不超过一百分的成绩被爷爷支使到部队当兵,可车开到半路他却跑了,说要跟着一伙人去新疆做生意。

做小工不到一年就因为好吃懒做被人赶了出来,灰溜溜地回了老家,彼时家里正是农忙时候,爷爷奶奶对于爸爸的颓然回归除了几句担忧的苛责之外,便是催促他早早起床收麦子。

期间老家改换门庭,从下沟村里搬到了地势更平坦的上坡,用爷爷奶奶的话说“这就是给娃儿准备的新房,只等过两年他把媳妇引回家。”

五年后,父亲跟随爷爷到邻村的磨坊里磨面,而我母亲恰巧也和姥姥一起出了村,两人就在这个小磨坊相遇了。彼此眼神交互的一刹那,两人都被对方的样貌所吸引,于是父亲亲自驮着麦子去磨面的次数增多了,母亲购置新衣的次数也日益频繁,直到姥姥发现端倪,母亲那时已怀孕了。

意料之内的结局,两人不得不奉子成婚,说起来两人年纪相当,十八九岁的年纪在那时看来已是时候成家立业了,或者说至少得先成个家。当爷爷奶奶提着镇上买的水果、猪肉以及几箱礼品到姥姥家登门拜访的时候,却让人意外的吃了闭门羹。

姥姥怎么可能对父亲满意呢?

他既没有丰厚的家底,也没什么出息,一经打听,为人还好吃懒做,既无法给自己的大女儿眼前的安稳,也不能保证她未来的幸福。更何况,嫁女儿合该是笔稳赚不赔的生意,但很明显,我父亲除了皮囊外是个明晃晃的“赔钱货”。

于是姥姥宁可狠心让母亲打掉孩子,也不会允许这个婚事进了家门。

再说我母亲。

她自小长相出众心高气傲,对上赶着结亲家的人嗤之以鼻,只渴望自己的如意郎君可以像画报上的港星一样帅气,于是第一眼看到我父亲的那一刻,她就动了心,一来二去便珠胎暗结,亲手走上自己选的不归路。

那个年代的农村还留存着封建和保守的色彩,姥姥的决绝冷漠、母亲的一意孤行,父亲的沉默寡言,注定了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悲剧。

戏剧开场,悲剧过渡,最后还要靠着喜剧强行挽尊,才不至于让这场表演太过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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