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旧闻·青阁传奇(章贰、练)

引首及初章 上官
武林旧闻·青阁传奇(章贰、练)
文/洛渡
章贰.练
我早已习惯每次任务归来,都看见青庄跟不同的女人寻欢作乐。这次却反常,他一个人在前厅,冷冷清清的背影,冷冷清清的等着我。我心里居然有点怨气,这怨气来得莫名,还从心里直往眼眶汹涌。
我拼了命去忍抑。
夜雨密密,厅堂的灯烛光染亮雨丝,雨丝闪烁出晶莹剔透的光泽。
“五年了,广寒。”
他已许久不唤我广寒。最后一次是五年前,离开我养伤的山谷的前夜。
我在厅堂檐外,撑伞雨中,看雨丝,雨丝后就是他不肯转身的清高背影。我自顾自道:“今夜的雨,已下了许久许久。”
他也自说自话:“你待我可真狠。”
五年前,离开山谷的前夜,万籁无声,他从黑暗里走来,他抱住我,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他的拥抱是一个异样的拥抱。我休养了三个月,我的力量强劲得我都惊骇,我推开他,乱打,怒骂,他悻悻离去。
回到青阁后,他就失掉自持,纵情声色,放浪形骸。
我道:“我要那个人的信息。”
青庄伸手,去撑桌角,似乎叹了口气,缓缓道:“最后一个任务,完成了,我就给你,你要的。”
伞在哆嗦,呼吸烧痛喉咙,我发不出声音,只能等,等青庄继续往下说。
“兰陵。沉心筑。上官。”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继续缓慢地说下去:“完不成,你莫要怨我,我要收回练的长剑。”
我随身的长剑,沥血江湖的长剑,并不是我的。是练的。练是前任寒刃。习剑学刀练指,那三年的枯燥生涯,是练伴我捱过。忍我拳打脚踢还有暴躁怨怒。他亦是我修习媚术的迷惑对象。
初见时,长剑出鞘,他捧剑递给我,暖暖微笑:“广寒,我是练,请赐教。”
小楼阁。芳草地。百花香。他浑身沐光,光芒熠熠。他晃得我眼花,我竟没有将他的面颜看清楚。我垂低眼睛。我心跳。那是抵挡不住的,是命中注定的怦怦直跳。
最后相处,是刺杀荆楚九霄楼少楼主的前夕,练总觉得自己会一去不回。他和我交换佩剑,笑得很勉强:“相处四年,你这性子实在凉薄,我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什么。这个,算是礼物吧。希望合你心意。”
他转身。
“练。”
我去抱他,他似乎在回头微微看我,似乎在目光发颤,静了片刻,他没有再下意识地戒备我,也没有再解开我牢牢抱住他的手。
我把脸埋在他微温的后背里,声音低得像在哭泣:“练,我不想在你生命里无足轻重。”
人们都说,从后面抱住的人,是留不住的。
刺杀荆楚九霄楼少楼主。那是练的最后一个任务。他如他所言,此去洞庭,身死君山,他一去不回。我失去了他。只知道他已刺杀成功。只知道是在他得手之后,九霄楼的一个弓弩高手,千丈之外,一箭中头。练面目全非,当场身亡。燕意空,这个弓弩高手,据传没有几人真正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其实这个名字我听来都觉得是个虚名假姓。
我和练,视线相合又相分,生命重叠又别离。
“广寒,你就是你,永远不要让别人来告诉你,你是谁,你该做什么。”
练临别时这句,我记了一生。
我时常抚着长剑的剑脊铭文“竹雨松风琴韵”,心就隐隐作痛,这痛如何平复得下去。
我只知道练是朝廷重臣的公子,其父犯天威,满门被诛。他逃亡进青阁寻求庇护。一路追袭,狠如鹰隼的缇骑抵挡不了青庄的凛冽剑锋,不得不铩羽而归。从此,他留在青阁为青庄卖命。
生前死后,他一直都是青阁最好的杀手。
江湖人都说,练之后,青阁寒刃不足畏。
我下意识地握紧长剑剑柄,向着青庄的背影微微欠身:“阁主,月袖告退。”
青庄不再说话。自始至终,他都是没有转过身来,看我半眼。他是懒得多看我了。
一阵风乱起,雨势骤紧。
兰陵。沉心筑。上官。
芳草碧色,水流绿波,夕阳西下,满城暖黄。
在这座温暖的城,兰陵,我见到了上官。一介医者,清贫淡泊。
我坐在城楼的一角飞檐上,酒瓶早就空了,手里的斗笠杯也是滴酒不剩。我微醺地看着上官和小朋友们在城外的草地上玩耍。他教他们把千姿百态的纸鸢高高地放到晚霞绚烂的空中。雨燕翩然,仙鹤灵动,苍鹰翱翔,无边穹苍,云彩都流动着欢悦。
后来不知从哪里跑来几只毛色参差的流浪狗,上官也逗弄它们,本是眼神怯畏的狗狗们渐渐放松,竟随他欢跃奔跳。
我忍不住面露笑意。我久久地凝望着,这个和孩子们嬉玩时像个孩子,和狗狗们闹腾时像只狗狗的青衫男子。他与世无争,救死扶伤。我想不出来会有什么人竟要用重金,取他的性命。
这时他抬头向我这边望了望,他当然不是在看我,是在看天色,天色还早,不过一会儿,他又去同狗狗和孩子们玩耍去了。
我僵住。酒意刹那间退尽。我听见了身体里的血液冻结的声音。
他让我看见了了他的脸。我也看清楚了他的脸。清清楚楚。五官细致,英挺温雅,眼角眉梢带着仿似天生的融融暖意。
练。
他不是上官。他是练。
练!
山河人间,落木萧萧,天地荒唐,寒凉彻骨。
我赶回青阁,剑早已出鞘,光芒剧烈地颤动着,直刺清淡饮茶的青庄。剑尖抵到茶杯杯身,就再也无法前行也不能后撤。青庄运劲封住了我的前招后手。
他看我,冷峻得很:“他不是练。你忘了,练是你亲手埋的。”忍不住还加了一句:“最后那捧土,你一直不肯落,你忘了?”
我没有忘。手上彻底无力,练送我的长剑,练的佩剑,他与我诀别,他留给我的唯一的礼物,护我历经百千万杀劫护我依然安好无恙的珍宝,呛啷坠地,我也从半空跌落下来,我抱头痛哭,天崩地裂:“你竟给我这样的任务!”
青庄最厌恶女人哭,寒声:“我再说一次,他不是练。世间人万千,难免有人模样相似。”
他继续,声音里透着得意:“当然,月袖,你可以放弃任务,可以放弃报仇,忘了练。我对你等待太久,我没什么耐心了。”
我挡他伸过来的手:“青庄,你好过分!”
青庄就不再接近我了,他也不得意了,有点凉意:“谁遇见你最早!谁陪你最久!又是谁对一个后来的人,一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影子拱手相让!我怎么就过分了?我过分什么了?”
“广寒,你如此地欢喜过去,为什么不把这过去提早一点,沉溺在只有我们的时候。”
他简直失心疯了。
我重又来到了兰陵。
(章叁、上官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