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黎明之夏
黎明刺破黑夜,从朦朦胧胧的黑暗里,杀出一点点微弱的光,慢慢地透过一个一个的生命,照亮了这一片略显贫瘠的土地,植物默默生长的希冀,偷偷地抽出青绿来。此刻,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个小村落里,正随着黎明的开始生发着一种希望。
1990年夏天,稻田里的庄稼渐渐地拔高着,太阳踏入正午拔得极高,屋后的那片菜地绿油油地生长着,在稻田两侧的溪水像日子一样平常,村子里的一切都如同庄稼生长一样安静。
在那个炎热的夏天的一个午后,陈斐然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邮递亲自送进门,还给贴了一朵小红花,说是表示道贺的意思。
那朵小红花被陈斐然的父亲陈新并挂在了厅堂的显眼处,好让每一个进入厅堂的人,都能很容易看见那一点不同。这种虚荣心已经开始蔓延,只因为这个家太久没有好事降临。
消息一经父亲陈新并口中传开,村子里的人都迎着陈新并,开始谈论这件村里的大新闻。陈新并在村子里扬眉吐气了一把,按陈斐然的话叫:一人得意,鸡犬升天。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对父亲赞不绝口,数着村子里能够考上大学的寥寥数人,竖起高高的大拇指。
在父亲陈新并看来,陈斐然若能考上大学,无论做什么,他都愿意,一切就什么都有希望,而这个希望如同一个村的希望,如同一个家族的希望,承载着父亲眼里的一切。
希望种在陈斐然的心里,像一片庄稼每年都会在开春的时候被种下,这片庄稼养活了一家人,如果哪一天这片庄稼不再被种植,那希望也就破灭了。
大哥陈斐海未读完初中就被安排在家中,退学后成为父亲的顶梁柱,父亲便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陈斐然的身上,虽然在上还有一个姐姐陈香云,但在父亲眼里,儿子为大,女儿为小,自然也就不成为父亲眼里的希望。
通知书拿在了手上,沉甸甸的,陈斐然用双手捧着,不舍得一丝褶皱。甚至生怕弄褶皱了,学校会不承认考上的事实。
陈斐然考上了大学,这个消息慢慢在村里传开了,从父亲口中说出来,一个传十个,十个传进村子。
父亲陈新并脸上贴了金子,别人说好事临头,要请客吃饭,他便应身答应,说要办几桌,请村里人吃一顿。
虽然这件事对于陈斐然来说,是一件极其浮夸的事情,但是只要父亲高兴办,他也就不会觉得不妥。
隔着一座山,叔公陈六九听说了这件事,忙停下手中的活,急匆匆来到家里。叔公的第一句话是说:“通知书在哪里?通知书在哪里?”
父亲陈新并从陈斐然的手中接过去,跟着陈斐然的双手捧着。父亲说:“叔叔,你快去洗个手,看你的手脏的。”
叔公这才走到屋外的水池边,用水冲洗干净了泥巴。接过录取通知书,细细端详起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如此有分量地注视,即便他不认识字。
“你快给我念念,斐然。”他看着眼前的这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
陈斐然又一次接过,然后认认真真念了起来。家里所有的人都聚焦在他的身上,眼睛像被什么吸引。一连让陈斐然读了两遍,才恍然醒过来,说着:可真长面子,真长面子。
之后的数日,陆陆续续有人会来到家里。父亲也开始盘算着,摆上几桌,为陈斐然考上大学庆祝一番,这比娶上媳妇更值得庆祝。光耀门楣,在老陈家是一件家族大事,更是村里标榜的一件大事。说不定村干部也会到家里来,这是父亲想都不敢想的事。
拿到通知书的第十天,父亲便通知了乡邻,隔日便来喝庆祝酒。陈斐然坐在父亲陈新并的身边,想告诉父亲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可是父亲说难得家里有这么好的事情,请客吃饭是必须的,这是在给他铺路好让接下来路更好走,这等好事做父亲的当然得庆祝一下。
隔日,乡里乡外的亲朋好友,纷纷来到家里,好不热闹,乡人都好喜,对父亲的儿子考上大学这件事,都表达了一种由衷的祝贺。陈斐然看在眼里,也随了父亲敬了一圈酒,以表示感谢。
这次父亲把能邀请的亲人都邀请了个便,深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儿子考上了大学。而这场宴席,也着实让父亲开心了一个星期。陈斐然从父亲眼里看到了发自内心无法掩盖的喜悦,见到村里的每一个人都露出那种自豪而略带骄傲的笑容。
父亲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喜悦在几天之后开始变了,那就是陈斐然的学费该如何解决?父亲靠着床头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一整夜下来,地板上的烟头覆满了一层灰。
父亲在此前说过:“只要你有本事考上大学,父亲便也有办法送你上学。”陈斐然知道父亲的心思,那种望子成龙的心,不安于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点骨气。
父亲叫来了陈斐海,两人盘算着这件事该如何办?他觉得可以先向村民借一些,搭上自己还有一点余存,然后再出去打点工,这不还有两个月时间才开学。
对于一个还被认为只是个孩子的陈斐然来说,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考上是好事却也是一件坏事,他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来回在笼子里转圈,只要主人打开笼子,他会毫不犹豫地呆在笼子里。
父亲看出了陈斐然的心思,便对陈斐然说:“别担心,会有办法的。”这话宽慰得了他,但宽慰不了母亲郭春兰,全写在她的脸上。没等父亲说完话,母亲的眼泪早已经挂在脸上,说这可如何是好,父亲说她妇人,就知道哭。父亲哭丧着脸朝郭春兰大声说话,母亲就哭得更加伤心。
第二天,父亲陈新并早早就起床收拾行李,母亲郭春兰心里面明白,这次是拦不住了,坐在一旁哭哭啼啼,陈斐海知道父亲这是要往煤矿厂做活去了,怎么也拦不住。
陈斐海心想:“父亲这辈子自从爷爷死后,也就最尊重叔公陈六九。可即便请来了叔公,父亲陈新并也未必会放弃去煤矿厂的念头。”
几番劝阻未果,也就放弃了。可是陈斐然这下才明白这张录取通知书,可能会拿父亲的生命作赌注,敢忙上前去,对父亲说:“这学我不上了,上前就把录取通知书撕成了两半。”
父亲冲着陈斐然大声:“你这是现在就要了我的命,你个兔崽子。”
陈斐然被眼前的父亲吓退了好几步,才慢慢晃然过来,这张通知书对父亲来说的意义非凡,那可是一个家族的希望,怎么可以这么轻率就做这样的决定。
父亲的眼里掉下了眼泪,敢忙走进厨房,翻箱倒柜地找出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把撕成两半的录取通知书粘连在一起。
陈斐然看着父亲做完这些动作,一句话也不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