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诗英

2021-01-27  本文已影响0人  老孙头_496e

蔚蓝的海面雾霭茫茫

一只孤独的帆船在闪着白光

它到遥远的异地寻找什么?

它把什么抛在了故乡......

          (俄)莱蒙托夫《孤帆》

              山海诗英

                  (一)

      他是诗人,一生都浸泡在吟诗作赋的海洋里,他才自在。

    1969年初冬,还住岳英街,清镇中学教书的勤姐(大姐)带他进了家。那时父亲还在看守所关着呢。看上去,他个高,中分头,脸圆眉浓,嘴阔耳大,背宽腰圆,是个北方汉子,就是那对襟棉袄显得老气横秋。勤姐介绍说:他叫姜文正,九化的技术员。他向我们鞠了个躬,东北腔接过勤姐的话:我和惟勤已认识了一段时间,今天很荣幸同大家见了面。说着把一提水果塞到我手里。母亲微笑着叫勤姐到后屋去泡茶,随后跟去悄悄问:你觉得他好?勤姐脸红着“嗯”了一声,又冒一句:他会写诗。母亲“啊”了一下,有些不解。那几年,我们家“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中只有二、三,要硬凑四个,就是悲伤、恐惧了,这下咋冒出个浪漫的?母亲又想,我们这种家庭能参合点根红苗正的,改变下子女们命运,也好。

    母亲认可了。不久,他就成为我姐夫,我们叫他姜哥。

    姜哥是喜欢作诗,尤其是格律诗,自小受他北大毕业的三哥的影响,背得唐诗宋词,和三哥的诗。12岁时,已能写出律诗,与三哥唱和。一次哥俩登辽河边一座无名山,姜哥作首《七律》,其中“颔联”吟出“云吞野岭压城暗,水下平原入海宽。”景象磅礴,气势如虹,且平仄相符,对仗工整。三哥惊叹,不再对和,大赞其诗才。

      新诗姜哥也喜欢。中学时代,学校墙报常登他的诗作,还得过奖。与家人熟悉后,他带来几个光棍兄弟,要家人帮助介绍对象。我表姐,将她的住在清平巷的闺蜜,介绍给叫王宝书的。相处几次,闺蜜嫌宝书土里土气,没文化,这嘎那嘎的,告吹了。宝书失恋,成天耗在姜哥那里喝闷酒。姜哥无奈,帮他写了情诗稍去。没想到,诗里那句“再见了,那永远清平的小巷,我只能将娓娓私语的回荡、莹莹回眸的瞬间,留在心田......”就这一句,闺蜜后来回忆说,把我都感动得落泪,太有才了。

      诗写好了,姜哥还要大声朗诵,把周围人深深吸引。那首《五律·登千佛山》:千佛人争赏,如今始得登。荒烟起旷野,落日下孤城。一岱分齐鲁,长河漫海空。吾侪须奋勉,再上更高峰!他朗诵起来,感情奔放,荡气回肠,弄得我们心潮一愣一愣的,暖流乱蹿。

    有了姜哥的诗,我们家有了生气,如果幺妹在,更要闹翻天,又是朗诵又是唱的。《在那银色的月光下》的歌,好像没个完,越唱越来劲。怕事的母亲只好出来干涉:瓦都要被你们掀翻了!才着罢。

      勤姐大儿子出生才刚满月,我们一起到他最爱的红枫湖去游玩,小船在青山绿水中绕行,他坐在船头,大声呼唤:你们好呀,巍巍的大山,你们好呀,多情的白云,我坐在船头,荡碧波绿水同你们相随,放飞白鹭,将你们融系...... 

      姜哥是蒙古族,那奔放旷达的性格与基因相关,若不是我父亲释放出来,家里肩主,和他摊上的事,才让他的奔放有所收敛。 

              (二)                       

      摊上的事也因为他的诗。

      这是多年后才听他摆起的:读大连化工学院时,教化工原理的张教授喜欢他的诗,两人就有了往来。谁知张教授父亲是被镇压的,抓阶级斗争时,教授被清除,下放到吉林化肥厂当烧炉工。姜哥是学生,哪知道呀?仍与他保持书信联系。他曾写一封信給张老师,附上《望海》七律诗,曰:

白雾朦朦浑似纱,

云移水动碧无涯。

天边紫燕舒青剪,

滩上白鸥洒玉华。

船走疾张千面弩,

雷鸣怒放万丛花。

登高愈觉心神爽,

欲乘鲸轮过西沙。

      这是一首诗情画意、充满激情的诗,可那时竟成了反诗。先是被九化政治部盘问,71年,吉林土城公安分局来人,把姜文正押回。在改装的临时拘留所那儿,同样铁门三重,高墙电网。审讯室里,问姜哥与张教授的关系,问《望海》是什么诗,问过西沙是啥意思?姜哥答:西沙就是我国的西沙群岛呀。审讯人员骂起娘,大声呵斥:你们是想叛国投敌!姜哥反驳:西沙也是祖国的岛礁呵,叛啥国?对方取下挂在墙上的皮鞭:想顽抗到底?尝尝这滋味你就老实了。姜哥没畏惧,哪受得了荒诞和愚昧的冤屈?站起来提起椅子,是死是活,拼了就是!幸好旁边九化随同人员出来解围。

      后来得知,这是一个因张教授而被定性为反革命集团的大案,牵涉33人,其中一人不堪重刑跳楼自杀。那首小诗还被拿到北京鉴定,否定叛国。关押118天后,姜哥被放回。直到73年,九化召开群众大会,给了平反。

      从吉林回来后,姜哥真感到这个家的温暖。在一首诗里,他写道:生来本无儿女情,如今柔情番胜却。

                  (三)       

        姜哥爱作诗,干活也不赖。            1977年,一家四口人随公司迁往辽宁盘锦。公司接山东引进聚乙烯工程后,已是技术骨干的姜文正被钦点上阵。80年,被派到英、法、德三国学习培训。83年,山东齐鲁石化工程正式在淄博上马,姜文正被任命为中方技术代表,这下可感到神圣了。每天起早贪黑的,在工地上奔忙,时常维护着中方合法权益,与外方交流和谈判。运来设备不符合设计要求,坚决退回并追究违约责任,挽回300多万损失。外方代表钦佩姜哥的工作严谨,一丝不苟,时常用中文姜先生姜先生的称呼着。岂料,职场是枪打出头鸟的场合,引进工程更是名利追逐的地方。外国专家的尊敬,惹来了官场的嫉妒。羁绊、掣肘令他无法忍受。

      1987年工程完工投产,代表外方的英国专家贝尔在庆祝大会上说: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首先想到的是姜文正先生。他为本装置的投产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可是,这时的姜文正已抛去了名利,离开了淄博,调离了九化,全家回到贵阳。姜哥获讯,噙着泪写下《满江红·感齐鲁乙烯工程投产》:

      喜讯堪闻,不堪问,不堪评说。谁见得:何人摧险?何人奇谋?录像机前人头挤,庆功席上无虚座。感贝尔,不忘旧时人,心头热。

      是与非,已成昨;恩和怨,一笔抹。虽玉堂金马,不蛊不惑,自古西南风景好,而今幸作徐霞客。卜新居,看子歌妻笑,合家乐。

      姜哥调贵阳煤气工程指挥部,任总工程师、副指挥长。那是省委书记胡锦涛都重视的工程。贵阳煤气开通,到以后贵州燃气集团的成立,他算功臣、元老。其间虽忙,也仍作诗,乐此不疲。

          闲余时,有朋友或家人来聚,兴致高涨,少不了赋诗一首。姜哥的诗是“吟”出的,在呷茶品酒之间渐入佳境,哪怕亲朋在座,视若无人,小声哼吟,像东北什么小调,有节有奏,有起有伏,边吟边用笔记在纸上。一会儿功夫,一首相符平仄、工整对仗、韵脚相吻的诗就哼出来了。没有贾岛“僧敲月下门”的苦苦冥思,没有等待灵感的熬更守夜,就当众出诗。朗诵时,朗朗上口,音韵押绝。进而解释,用典精妙,意境深长。这种当众一气呵成之功夫,连有些职业诗人都自感弗如,叹其何不生在李杜时代。

      姜哥“绝活”是其三哥的调教。三哥虽满腹经纶,东北解放后就不得志了,只得寄托其弟。那年三哥到贵阳,与大伙同席,敬酒之间,哥俩一个出诗一个步原韵应和,若行云流水,珠联璧合,众人直叹,高山仰止。岂料,从他俩的对和里,得知他们家以前竟有数百亩牧场,并非根红苗正。母亲笑道,这不冤枉人家好多年了?

      诗写得好,写得多,然而姜哥并不图投稿发表来证明自己是诗人,图那名干啥?其诗写景抒情,寓情其中,皆言志。他要的,是自己的感受,精神的满足。贵阳的山山水水他爱:花溪、红枫、百花湖,黔灵、东山、香纸沟。游遍筑城名胜处,诗人皆有佳句留。

      《贵州工人报》主编周君良也是诗人,钦佩其才,非要帮他出诗集,说在退休之前,可将诗作画一个圆满句号。于是才有《姜文正诗词选》问世。然而,诗选和其它诗集一样,在贵阳几家书店摆放多时,购者聊聊。阳春白雪,和者盖寡矣!

                (四)

      退休后的姜文正,没有思想和工作羁绊,那蒙古族旷达豪放的性格张扬得够嗨的。和勤姐一起天南地北去游,诗泉汩汩,所见所闻皆成诗,狂到“敏捷差似曹七步,华藻追寻贺知章。每日作诗功不废,勤劳不教心田荒。”的地步。过牛津,他有“学术天空无界定,自由遐想大乾坤。发明创造非神授,羞死东方救世人!”的感叹;在呼伦贝尔成吉思汗起兵地,他用“上马出征意纵横,气吞万里鬼神惊,剑芒西向平欧陆,大纛东飚扫宋城。”的气派尽情抒怀;观加拿大大瀑布,他以《满江红》赞道:“尼亚加拉,咆哮去,狂风捲雪。长天裂,公羊抵破,天河倒泻。浑沌洪濛白垩纪,基督开创新世界。赞先民,借鬼斧神工,创奇迹。......”真有李白“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的那般功力。

      03年,有个“秦皇岛杯”诗文大赛,姜哥试写一首《七律·秦皇岛》寄去,竟获了奖。同台领奖的还有贵州的欧阳黔森,他获奖作品叫《白多黑少》。07年全国第五届中华颂大奖赛,姜哥的《七律·登泰山》被评了金奖。那是一首借景抒怀,以古寓今的好诗:

      只为谒圣复登临,

      兴废江山徵古今。

      袂举松风凌绝顶,

      手托海日入天门。

      封禅往事残碑在,

      治国良才屈指论。

      但使朝纲严整饬,

      玄宗何必黯伤麟。

    归来后,成天在屋里来回晃荡,像笼里的狮子,又酝酿什么大作。老岳母说他模样越来越像安倍晋三,小孙儿笑他浓眉像猫头鹰。他哭笑不得,索性在海南海边买了套房子住下。在那儿,凭他历史文化底子、忧国忧民的良知、还有好些个诗友的期盼,他可尽兴地写。山川江河、名胜古迹、风物人文、子孙寄望,亲人情谊,都融入他的诗里。

      我母亲走后,他们每年都邀弟妹们去躲冬。去年在海边,仍见他哼哼吟吟,我说:姜哥,再弄一本诗集吧,我帮你编。谁看那玩意儿?他反问。家人、诗友、朋友啊。那有几个?这么多好诗,不收集起来多可惜,至少该为你后人留下一笔文学遗产吧。我算说动了他。

      从退休后的上千首诗里筛选出来近600首,配上些照片,取名《面山对海·姜文正诗抄》。书印出来了,分发给亲朋好友,都说好,是大诗人。然后翻开看看有写自己的没有,照片上有自己没有,若有,多看几页,若无,随便翻翻也就放在一旁。

      这是一个无诗的时代。

    诗人很孤独,常独自走在小路上、海滩边,同山岗对话,与海若问答。他是山之子,他是海之友,有话常对山海讲,山海回答语嗡嗡,其情何至深,其情何至诚!

      这次又来椰岛,姜哥还伤感起来,三哥和他一些老友相继而去;疫情期间,即使健在的朋友也不便相见。那天接了个电话,是住北京老友大罗打来的,他很惊喜。大罗我们都熟,也是九化的哥们。姜哥把手机声调大。一番相互问候后,大罗说,这年纪真怕得老年痴呆了,咋办呢?他把寄去的《面山对海》诗集里的诗,全部要好好朗诵一遍,录下音来慢慢去品。现在已经录了好几首,要姜哥听听,指点指点。姜哥忙说,指啥点,我听着呢。手机里传出老罗沙哑而苍凉的朗颂声,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姜哥听得乐呵,耳朵凑得更近,听着听着,老泪流出,止都止不住。都说老人要哭,却无泪;要笑,泪才流。

    真是俞伯牙遇钟子期了,高山流水遇知音啊!但见他,泪仍流,心更暖,情更重!

                            写于2021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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