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泪活着 (长篇小说)
前往纽约留学的丁晽故意选择在东京转机。因为转机过境签证给的这24小时,是她和自己8年来未相见的父亲的第一次见面,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24小时。
因为出入成田机场要出示身份证,作为黑户的丁晽父亲丁尚彪,无法亲自去机场迎接女孩儿。他们相约好在一个叫日暮里的车站见面。
18岁的丁晽第一次出国,再过不久,就可以见到8年未见的父亲了。
丁晽的父亲丁尚彪,是在日本打工的黑户。15年来,他没有休过一天假,没有回过一次家。
第一章 35岁的丁尚彪独自赴日求学
1989年,35岁风华正茂的丁尚彪决定离开妻子和读小学的女儿,只身一人到日本留学打工。丁尚彪16岁从上海到安徽插队落户,几年后和同为知青的陈忻星结婚,并返回上海讨生活。
年轻时的丁尚彪和妻子陈忻星,在上海无知识,无人脉,无钱财。妻子在纺织厂做女工, 但丁尚彪不甘于打工的命运,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没有读大学”的遗憾,由于身处文革年代,根本没有条件。
5毛钱从街上买来的北海道飞鸟学院阿寒校的招生资料,成了丁尚彪去日本的唯一希望。尽管42万日元(人民币将近3万块)的学费,相当于他和妻子15年的工资总和,丁尚彪还是咬紧牙关,找亲戚朋友借足了这笔钱,决定赴日留学打工。
1989年6月12日,在长达半年的忙碌辛劳下,丁尚彪终于踏上了飞往东京的飞机。
他想靠自己的努力,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
学校所处日本北海道最出名的煤矿产区,日语称之为番外之地,顾名思义是个极为偏远小镇。这里连当地人都难找工作,更何况他们这些语言不通的外乡人呢?
丁尚彪这帮身负债务的中国留学生们,不到一礼拜,便相约集体出逃。
在一个飘着小雨的夜晚,他们出逃一路上就像打游击战一样,不敢走大路,只沿着路边小道前行,看见车就躲。
在末班车即将关门的最后一分钟,丁尚彪闪进了开往札幌的列车,奔向了东京。
第二章 丁尚彪留学出逃,变黑户
丁尚彪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当黑户的。
由于有出逃前科,即便他们在东京更换了新的保人,申请了新的语言学校,丁尚彪和一众中国同学的签证还是被拒绝续签。
有人因此打消念头就此回国。但想到家中的债务和女儿前途,丁尚彪决定铤而走险,继续留在东京打工。他成了黑户。
35岁的他在日本,语言不通,举目无亲,身无分文。
“我刚‘黑’掉的时候,曾经半夜拎着箱子去投靠朋友,没说几句话就被赶出来;还因为活没干好,被店长一巴掌打出血。”
生活虽然不易,但对曾经一个人插队下乡的丁尚彪来说,这点苦,恰恰是一个磨炼自己的好机会。
丁尚彪每天早上四五点出门,凌晨12点多才回家。丁尚彪一天打三份工,早上当建筑工人,傍晚去饭店洗碗,晚上在商场拖地。干的都是最危险、最脏、最累的活。
他住最便宜的屋子,吃最便宜的饭菜。短短半年,丁尚彪攒了96万日元(大约6万人民币),除了一少部分留作生活费,其余的钱全都寄回家里,留给上海的妻子和女儿。
在东京时,丁尚彪住在一间已有30年历史的狭小阁楼上。
房间里没有卫生间,丁尚彪就用一块塑料布代替。洗澡时人站在一个大桶里,用厨房的花洒喷洒,洗完澡后,再把塑料布里的水倒掉。
每天夜里下班时,电车已经收班。他就自己沿着铁轨慢慢走回去。
第三章 丁尚彪未竟之志,培养女儿
不浑浑噩噩度日,除了打苦工赚钱还要学点儿技能,是丁尚彪对自己的要求。除此之外,送女儿到海外一流大学读书,成了他内心的目标。
自己的未竟之志,丁尚彪想把火炬传到女儿手上,让女儿来完成自己的梦想,他要改变自己整个家庭的命运。家徒四壁,此刻,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一双手。
他要和贫穷的生活肉搏。
于是,丁尚彪选择黑在了日本打工赚钱。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15年。15年来,他没有休过一天假,没有回过一次家。
他从来都是主动报税。随身携带的税单不仅帮他免于警察的盘问,还获得一张外国人登陆证,有机会考取各项技术执照。更重要的是,有了税单,他就可以为女儿出国读书提供经济证明。
每次搬家,丁尚彪都是自己一人拉着板车来回搬运东西。
累的时候,孤独的时候,丁尚彪也独自流泪。贴在墙上的女儿照片,成了丁尚彪独自奋斗的最大动力。
丁尚彪的日语也在交流中日渐提升。遇上不懂的语法,他会主动找人请教。凭着每天结束工作后的那点学习时间,丁尚彪相继拿下5份技术执照,电焊工、气焊工、铲车工、吊车工、清扫工。有证在手,加上为人努力又勤快,找工作时,虽然他的年龄略处劣势,但结果总能如愿。
多年从未回家,丁尚彪的妻子陈忻星也怀疑自己的老公在日本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在那个只有信件和固定电话的年代,相依为命的母女俩只能通过丁尚彪在电话里的描述窥得他生活的大概,而丁尚彪同样也只能从母女的话语里猜测她们的近况。
当日本的纪录片导演带着在日本拍摄的丁尚彪的真实视频给母女俩看时,女儿丁晽哭着说:“原来爸爸在那边这么苦。”妈妈陈忻星也则是一直托着腮,沉默不语。
一家三口都在盼着全家团圆的那一天,也在为着那个共同的目标一起努力着。可是,接下来的现实是,他们一家三口要面临三个人分别在三个国家的异地局面。
一晃眼,8年过去了。添了几丝白发,几条皱纹的丁尚彪还是独自在日本每天早起出门打工,夜班回家,然后做饭,洗漱,学习,睡觉。
丁尚彪去日本时,还是小学生的女儿丁晽,如今正如他所愿考上了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医学专业。这个夏天,她就要独自一人奔赴美国。
成绩出来的那天,一家人很高兴。但逐渐笑着笑着就都落泪了。
临行前一天,平时省吃俭用的母亲陈忻星,带着女儿去了一家餐馆,为她践行。
丁晽说:“妈妈独自在家时不好好吃饭,用酱油拌面条凑合;生病了也不去看医生;不舍得买新衣服,不舍得给自己花钱……”
陈忻星托着腮,也不说话,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女儿。
不舍,心疼,骄傲……百般情绪萦绕在母亲陈忻星心头。她看着故作轻松,安慰自己的女儿,一直笑,一直笑。
但当她独自一人时,她才会忍不住地落泪。
一家三口,分居三个国家,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团圆呢?
离别的日子还是到来了。还是同一个机场,8年前,陈忻星在这里送走了丈夫,8年后,她又在这里送走了女儿。
在女儿面前没有落泪的母亲,在女儿的背影后泣不成声。
第四章 丁晽故意东京转机,为见父一面
丁晽故意把自己的航班选择在了东京转机,她有24小时可以停留,这样,借此机会,她就可以和8年来从未回家的爸爸丁尚彪见上一面。
分别了8年的父女,终于要见面了。因为丁尚彪的黑户身份,他没有办法到机场接女儿。他们便约在一个名叫“日暮里”的车站见面。
真实的8年来头一次父女相见,没有电视剧里的痛哭落泪,也居然没有一个拥抱。
女儿丁晽在地铁人群中远远看见,叫了声“爸爸”。
爸爸丁尚彪熟悉地接过女儿沉重的行李箱,好像和女儿从未走远般,问女儿:“你咋长这么多白头发啦。”“哎呀,你这个出去后要好好减肥的啦,要多运动。”
“不要,我才不用减肥呢”……女儿丁晽也假装镇定地,开心地答道。
高高的台阶,丁尚彪一定要替女儿拎着行李。
这珍贵的24小时,丁尚彪早已在小本子上计划了很久。
丁尚彪带女儿去了自己打第一份工的餐馆,向所有人骄傲地介绍这是他即将去美国读书的女儿。他带她参观自己曾工作的厨房,告诉她自己在哪儿洗碗,在哪儿炒菜……
他带着女儿夜晚一起沿着铁轨回家,走自己这8年来每天在走的路。
女儿看到自己父亲生活的环境如此艰苦时,问:“一直走在铁轨上,列车不会开过来吗?”
“列车要来时会叮叮当当地响…”丁尚彪拉着女儿的行李回答道。
在自己在日本的简易阁楼里,丁尚彪对女儿说:“你要努力朝自己的目标走去,碰到困难,咬着牙坚持过来就行了。”
父亲的话平谈无奇,但深深地在女儿丁晽的心里。看到父亲独自在日本生活的如此艰苦时,丁晽默默地流下眼泪。
十几个小时的相聚,很快便只剩下地铁上最后的50分钟。
知道地铁即将到站,自己将要下车,丁尚彪的眼泪唰唰地掉,女儿丁晽也在落泪。他们都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落泪的样子。
成田机场站的前一站很快就到了。车门一开,丁尚彪没有言语,转身下了车,然后站在站台上,看着车里女儿的背影,自己擦着眼泪。
此时,丁晽早已不敢回头。直到地铁发动的时候,才回头匆匆挥了挥手。
真正不舍的离别,是我连回头看你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我觉得爸妈他们不应该这样,不应该为我做出这么多牺牲。昨天我也跟爸爸说,留学生都是自己打工自己养活自己读书,而且可以拿奖学金。我说你就回中国吧,他就是不,他说他回去不习惯。我知道他其实还是想为我打工多赚一点钱。”丁晽说,“现在我只能用实际行动报答他们,别的我也没什么报答他们的。”
女儿去美国读书后,为了负担女儿的学费,丁尚彪加大了打工力度。继续独自留在日本打工,一天干三个地方,每天都工作。
眨眼间,又是5年过去了。
丁尚彪牙齿松了,门牙豁了,咬不动食物了,上楼都需要拉着扶手一点点往上走。
第五章 妻子陈忻星故技重施,为见夫一面
自从女儿去美国后,独自留在上海的母亲陈忻星就积极申请赴美探亲的签证。
由于美国签证每年只能申请2次,母亲陈忻星连续申请了5年,都失败了,一直被拒签。直到第12次,才得以通过。为此,母亲陈忻星又等待了5年。
这次,她也像女儿一样,故意选择在东京转机,可以和黑在日本打工不能回家的丈夫丁尚彪见上一面。
幸运的是,她的过境的停留时间长达72小时。她做了新的衣服,烫了新的头发,配了新的眼镜,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另一边,丁尚彪也换上了新洗的床单被罩,拿出了当年结婚时妻子亲手绣的红色鸳鸯枕套。他一个,妻子一个。
碰面的地方还是日暮里车站。
在等待的间隙,丁尚彪对着东京地铁轨道图,对着老花镜,在小本上一条一条安排要带妻子游玩的路线。
不断的反复思量,不断的反复修改。
见面的那一刻终于到了。
丁尚彪依旧熟练地接过重重的行李箱。
面对13年不曾见面的恋人,他们的快乐和思念全都写在咧起的嘴角,和看着对方怎么也不肯转过来的眼眸。
丁尚彪带妻子去浅草寺游玩,拜佛,一起品尝日本美食;和路边的日本学生合影,一起看东京夜景……
他想把自己这十几年来曾独自走过的每块土地,尝过的每种美食,看过的每样风景,此刻都和妻子分享。
72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和5年前送别女儿一样,在同一趟电车上,同样的成田站,他们相顾无言,默默落泪。
车还没停稳,丁尚彪就起身朝门口走去,迅速站在站台上,跟5年前看着女儿一样,看着妻子的背影,默默抹眼泪。
他们甚至连一声再见都不敢说出口。只在列车发动时,迅速朝对方挥挥手,就算告别。
第六章 女儿学成,丁尚彪终离开日本
两年后,远在美国的女儿在医院实习,也即将博士毕业。培养女儿的历史使命完成,作为接力的火炬也已经成功交到了女儿的手上,丁尚彪也终于决定回国。
但在临走前,他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回一趟阿寒町,那个导致他人生巨变的日本小镇。他的梦开始的地方。
虽然没有日本身份,但是这15年的独自生活,已经让他把日本当成了第二故乡。任它虐你千万遍,我却待他如初恋。
他穿着正装,骑着自行车,独自拜访了已经破旧的校舍、宿舍。然后在路的尽头,郑重地向这个自己曾经逃跑的小镇深深鞠躬。
对不起。再见了,阿寒町。从此再见了,日本。
老丁去日本时,还是小学生的女儿丁晽,后来在美国的一所大型医院,一边实习,一边学习医学博士课程。即将完成学业的丁晽,取得了博士学位后,选择的志愿是作为一名妇产科的医生。
“我今天能够取得这个成就,我觉得跟我父母,付出常人不可想象的那种付出,是根本分不开的。”丁晽说。
从父母手中接过来的沉甸甸的接力棒,丁晽深知接力棒的意义和分量。“”对父母最好的回报,就是继续好好地学习,在美国成为很好的医生,来帮助更多的人。”丁晽说。
帮助他人,迎接新的生命,迎接新的未来。超越时代,超越国界,面向未来。
当丁尚彪15年后,第一次走出日本,在机场海关办理出境手续时,日本人员看到他的护照,先是大惊失色,很快平静下来,然后迅速做出决定:盖章,放行。还以举手礼向他表示敬意。
15年,不容易。也许是海关人员在检索中没有发现丁尚彪有其他非法行为,也许是日本人员也隐隐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父爱如山的故事。一个黑工中国父亲的日本故事,映照出一个时代的辛酸,也谱写了超越国界的感动篇章。
第七章 全家定居美国,终团圆
2008年,丁尚彪的女儿丁晽在美国结婚,随即一家三人在美国定居,就此团圆。
已经随女儿定居美国的丁尚彪,并没有打算在晚年依靠女儿生活。
步入一个新环境的他,就像回到了初到日本的状态。他到建筑工地背垃圾,到超市送货扛箱子,到饭店洗碗打杂。他把这一切辛劳都当成体验美国生活的方式,乐此不疲。
听说宾馆业待遇好,一句英语都听不懂的老丁,愣是用谷歌翻译写了简历,毛遂自荐闯进了曼哈坦五星级宾馆的厨房。
在美国洗碗的老丁,用“兵法”对抗厨房里的职场歧视,同族抱团,巧妙反击多次欺负自己的搭档,年近60的老丁把日子过得精彩纷呈。
凭借在日本打工多年的经验,老丁把原本一团糟的厨房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但当选宾馆厨房里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还被推选为纽约市宾馆业协会优秀员工,成为当地有名的洗碗状元。
“阿拉年龄最大,言话一句不懂,也能做到最好!”
年近60的老丁越发感觉时间不够用,因为他要学习的东西太多。打工、学英语、阅读、写作、了解美国文化……日子充实又忙碌。
在老丁的计划里,他打算在65岁退休后,就用自己赚到的钱带妻子周游世界十年,把所有赚来的钱都花光。
努力拓展生命的宽度,是他下半生唯一要做的事情。从现在开始,我要过我自己的人生。
编者按
这是一部真实的纪录片。影片讲到这里,便结束了。导演把这十几年来真实拍摄的素材剪辑成一部名为《含泪活着》的纪录片电影。
2006年在日本富士电视台黄金时段以中文搭配日语字幕热映后,又剪辑为同名电影上映,票房远超同期上映的《阿凡达》。
《含泪活着》的播出,感动了数十万日本民众,引发网络上大规模讨论。当年在日本访问的崔永元力荐此片,豆瓣网友也毫不吝惜地给出9.1的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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