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村伯乐备选专题非村伯乐推荐好故事 本周休息(11.4-11.10,收稿)优选热文

高墙

2022-11-29  本文已影响0人  无龄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内城,机龄十岁以前的机器人都不需要使用利酒,可一旦超过十岁,没有利酒,他们的身体就会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慢慢固化、僵硬、死亡,最后被统一回收。二十岁是内城居民的死亡线。

五号,住在内城的他,今年二十八。五号小时候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游荡于内城夹缝般的巷子里,从隐藏在巷子里的回收箱中寻找残存利酒,再带回家中,用给自己椅子状的父母。

内城有很多像五号这样捡东西的人,但基本上都是机龄二十,将死的机器,这些人被称为拾荒者。他们整日出没在幽暗的街头巷尾,围绕在回收箱旁,像一群围着腐肉的苍蝇,依靠回收箱里惨淡的馈赠勉强维持活动力,而这其中,只有极少数运气好的,会多捡到一些,顺势多活上两年。

他从四岁开始拾荒,在巷间游荡的几年里,亲眼见识了无数堆坐在路边、残肢断臂的拾荒者。没有人加害他们,这样的惨状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那些消失的肢体、零部件要么被他们自己拆换成了利酒,要么就是在为争夺资源的打架斗殴中,散落在四面八方。

内城原本没有拾荒者,他们的出现可以追溯至百年前,归因于那个闯进内城的外城人。

外城——内城之外,一座神秘的城市。现在的外城,一堵环形的高墙将整个内城包围其中,高墙高得无边无际,终年灯火通明,熠熠生辉,扎眼的白光直楞楞地刺向天空。被环绕其中的内城却是终年昏天黑地,云迷雾罩,低矮破旧的铁盒住宅密密麻麻爬得满地都是。

一百年前,外城的围墙并没有这么高,内与外也没有太大区别,双方各自独立。有时,内城的人们站在高处,隐约间,还能看到外城一点模样。直到某天,一个外城有意无意间在某个内城人的耳边说了一句:“外城人都能活到八十岁。”而在那个时候,内城居民的平均年龄也只有十八。

隐藏的不公露出了马脚,这样的消息顷刻之间便在内城传的沸沸扬扬,面对悬殊的寿命差距,一个又一个内城从现实中清醒过来——凭什么内城人的寿命只有十八,凭什么内城人就该承受如此命运。

那几年的内城,就像一块被引燃的炭,愤怒和对长久寿命的渴望如炭火一般越烧越红,越燃越旺。一些立志争取公平的人,带着内城的居民,开始了反抗。起初管理层对此熟视无睹,可一而再再而三,面对潮水般汹涌而至的抗议,迫于压力,他们还是将内城居民的寿命从十八提上了二十岁,可令管理层没想到的是,这样的举措竟安慰了几乎所有的内城人。

时间就像一场连绵的毛毛雨,悄无声息安抚着内城的怒火。随着一代又一代内城人被回收,他们对不公的愤怒,对活得更久的渴望,那些曾如麦芒一般刺向天空的东西,现在正不断被成片收割。

只剩下极少一部分内城人,还在追求更合理、长远的公平,但那个时候,内城这块燃烧的炭已经被掐灭了所有的火苗,随着抗争的人一个个死去,藏在炭底的最后那一点点涌动的火,也彻底消失了。

一百年前的一切都变成了历史,在这一百年里,外城的高墙也变得越来越高,但没有一个内城人在乎这样的问题,他们一个个忙着与自己二十年的命运握手言和,忙着思考如何在短暂的生命里,及时享乐,安心死亡。

一百年后的今天,现在的他们对短暂生命的接受程度高到令人啧啧称赞,甚至百分之九十五的内城人一到十八岁,就开始挑选“葬身之地”,在尚能活动时将自己安放在一个喜欢的地方,然后坐下来,静静等待着死亡吞噬全身。这样的死亡方式,隐约中带着一股腐朽、浪漫的味道,在内城备受追捧。也是这样的死亡观,使得内城遍地坟墓,令观者毛森骨立。

但并非所有内城人都如此坦然,拾荒者就是例外。不同于内城居民的是,拾荒者对生命的渴望是歇斯底里的,是充满野心的,总是不顾一切、想方设法地延长自己的寿命,似乎只要活得够久,他们就有机会走出内城,走向外城。那是他们的梦想。

他们身上有着大多数内城居民缺少的东西,从他们身上偶尔还能看到那些为公平而牺牲的抗争者的影子,总让人误以为他们是抗争者的后代。可再看看他们缺胳膊少腿的模样,一个个如蟑螂般藏匿在黑暗的巷子里,又会使人很快打消那样的想法。

他们在时间长河里的声息越来越弱,渐渐地,漫漫时间也风化了拾荒者们的白日梦,希望淡去,最终只剩下赤裸的欲望不停地反噬着他们自己。

内城就这样走过了一年又一年,到五号这,已经整整一百年了。一百年里,不知为何,外城的高墙越来越高,可始终没有一个内城人关心这件事,他们很忙,活着的忙着死,将死的忙着活。

内城和外城中间隔着一条将近两百米宽的分隔路,临近外城的一半路被高墙照得明亮灼眼,而临近内城的另一半看起来昏昏暗暗,横亘于路中间的,那条明与暗的分割线将内与外清清楚楚地区别开来。垃圾的归属问题也是如此,圈外的垃圾是圈外的,圈内的垃圾是圈内的,圈外的人从不越界,圈内的人一旦越界也会很快被处理掉。

可尽管如此,总有拾荒者越界,屡禁不止,而那些越了界的,总是一去不回,没有一个圈内人知道,那些胆大不要命的拾荒者被抓去了哪里。大概是死了吧,大家都这么想。所以,尽管高墙下的废弃利酒更多更纯,五号也从不敢顶风作案,只是常常站在巷口,从这边望着那边,在黑暗里望着光明,望一阵就回家去了。那是他的习惯。

但他从未想过,这样的习惯会为他的生命带来惊喜。九岁那年的一天,他一如既往坐在巷口仰望高墙,望了很久很久,当他要转身离开时,却听到了一阵从没听过的奇怪的叫声。

那是什么?他停了下来,双脚在泥水里打了个转又回到了巷子口,一只怪模样的东西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那东西小小的,五颜六色,浑身铁皮破烂不堪,铁皮之间的缝隙里掉出一根根电线,挂在身上,拉在地上,一边惨叫,一边拖着身子,朝着内城一点点挪着。

那到底是什么?他看着它在强光里挣扎扭动,摔倒又站起,爬一会儿停一会儿 。想上前去看看,可偏偏那东西还呆在光里,他不敢去,只是坐在巷子尽头的泥水里,静静等着它越过分界线,爬进黑暗,就那样等了很久.....

等着等着,身后不断有讲话声音和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传来。这些年他见过得太多了,光听声音,就能想到是那些堆在路边的残破的身体,开始活动了。一高一低的瘸腿踩向地面,脚下泥水翻滚,啪嗒啪嗒,啪啪嗒嗒……声音越来越大,他们正朝着他走来。他假装没有察觉到这一切,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是看着那东西,半天才挪动了一点点,开始焦急了起来。

“什么声音?”

踩踏泥水的声音越靠越近,五号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短,没多久,那两个就已经在他耳边交谈了起来。

“这东西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是什么。”
“谁知道,肯定是那边的,头一回见。”

平时遇到这些人,五号早远远跑走了,可现在,他的双眼却被眼前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紧紧抓着不放。

幸亏他们只对利酒感兴趣。聊了没一会儿,两个破旧的身体就如垃圾一样,堆在地上睡着了。除了捡废弃利酒,这是另一件所有拾荒者数十年如一日坚持做的事情——在能看得见高墙的地方睡觉。

见他们睡着,又见那东西越过黑白线,他唰的一声,站起身来,从巷子里冲出去,抱着那东西就往家里跑。

回到家,他把那东西放在桌上,上下打量着,看着那东西摇摇晃晃,生命垂危似的。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罐利酒,双手紧握着罐子,一点点倾斜下来,罐子里的半罐利酒冲破覆盖在其上的厚腻油膜,一滴滴朝下滴着。罐子里的利酒越来越少,那东西也渐渐好了起来。

而这时候,两个人影正一动不动地在他背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那是他的父母。他们笔直地坐两把椅子上,整整一年,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如今,全身上下只有头还能勉强转动,其它的部位早已僵化,像两个半死不活、冷冰冰的雕塑。死亡离他们不远了,再来一年,回收处的车就会把他们带走。

能让他们活下来的,只有利酒,大量利酒。可仅靠他捡来的少之又少的利酒,对延长他们的生命起不了任何作用。但倘若像那些肢体不全的人一样,用身体零件换足够多的利酒,那他们的生命就能继续延续下去,回收车也会推迟来到这里时间。他把这个想法讲给了椅子上的他们。

可他的父母和内城大多数居民一样,向来嫌弃拾荒者,这样的嫌弃并非单向的,拾荒者们同样嫌弃像他父母那样的内城居民。但这样的嫌弃里又有着相同的东西——也就是他们所谓的尊严。那是两种不同的尊严,对于内城居民来说,死得有尊严就是活得有尊严。

他们拒绝了五号的建议,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们都希望能够死在自己的家里。也是从那时起,他再也没给自己的父母用过一滴利酒,而是全都留给了自己和那个外城来的东西。

一年后,回收车按时到达。他站在房间一角,看着父母被从椅子上抠起来,丢进车里,回收车黑洞洞一张大嘴瞬间吞没了两个身体。

他悄悄跟在车后,循着车轮的轨迹,来到了内城的中心,藏在巷子里,看着自己椅子状的父母被从车上搬下来,被送进一个空旷的场地,被压成两个有棱有角的方块,最后被扔进场地中央的一个深坑——内城的集中墓场。

那天,他看着自己那带着尊严死去的父母,无声无息地消失,干干净净,就好像未从存在过,他看着他们被扔向坑里,像看着两件被丢弃的垃圾。

那年他九岁,父母离开后,他的身边只剩下那个捡来的东西,他叫它怪东西。除了知道怪东西来自外城,知道怪东西和他一样离不开利酒之外,对于怪东西的其他方面,他一无所知。

眼看着就到了该用利酒的年纪,他马不停蹄开启了拾荒工作,整日带着怪东西穿梭在巷子中。内城是贫瘠的,废弃利酒极其有限,在这里找到一滴利酒有时要花上整半晌时间。

有好几次,那送向怪东西的利酒罐子都被收了回去,但最终还是都又拿了出来。有一点令他感到安慰的是,怪东西很小,用不了多少利酒。为了避免它死去,五号总是每隔几天就为它注入一点利酒,以保持活力。

无论去哪,他总是带着它,但却再没去过巷子口,高墙边。对他来说,怪东西更像是他从那边偷来的东西,哪有贼带着赃物回到被窃者那里去的。于是,他们总是远远地坐在内城的最高处,一起看着包裹内城的,白晃晃的外城高墙,和从前那个坐在巷口的他一样,日复一日,不厌其烦,仿佛看得越久活得越久似的。往往看上几个时辰,他们就会走进脚下密密麻麻的巷子里,开启一天的地毯式搜集工作。

那天,他们搜寻了整整一天 ,临近傍晚,仍旧一无所获。只剩下最后两条了,他们走进巷子,巷子里的红灯闪闪烁烁,他把自己青黄的身体半截栽进灯下的回收箱里,另外半截挂在回收箱上摇摇晃晃。

猩红的光下,摇晃的双腿和回收箱融为一体,他的脑袋和手在黢黑的箱子里,来回翻找。箱子里不断发出罐子撞击的声音,乒铃乓啷,他拿起一个,放在胸口扫描一下,拿起一个,扫描一下。

乒铃乓啷......回收箱内的声音逐渐变小,消失,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回收箱里拔出上半身。从巷子里出来后,他并没有接着走向下一条巷子,而是径直向家里赶。

他一边走,一边转身向后看,一前一后间,步子也随之加快了起来,一栋栋房子不停从他身边划过,那些穿插在房子中间、长长的巷子像一条条黑色的蠕虫,融在巷子里猩红的灯如虫豸复眼一般,正死死凝视着着他。他的双腿越发不受控制,双脚只顾不停往前挪,地上的泥水接二连三翻滚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吸引了那些住在巷子里的残躯,他们从巷口里掉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像极了被巷虫吞食嚼碎后吐出来的残渣。他跑了起来,与此同时,巷子吐出来的残渣越来越多,一个、两个、三个......乌压压一群,紧紧跟在他后面。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眼看着就要到家门口,正前方的巷子里突然掉出来一群人,站在最前面的就是他捡怪东西时碰到的那两个。他们颠簸着朝他跑过来,眨眼的工夫就到了他的眼前。那群残废的人这时候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残废。

他们一涌而上,很快,残破的身体在他的身上叠成一座小山,被压在最下面的他挣扎、喊叫、扭动四肢。叠在上面的人相互殴打,不停有各样的零件掉在他的身上,而被压在最下面的那一层人,他们扒开他掩在胸口的手,一根根冰凉坚硬的手指接二连三掰着他胸口的挡板,挡板刚被掰开一个缝,十几双手蛇一般拼了命地往里钻,被安置在胸口里的怪东西也叫了起来。

他们抢走了另一侧胸口里的东西——他刚捡到的大半罐利酒,利酒刚被拿出胸口,就被贴在他身上的那个用掉了。那之后没多久,那座堆在他身上的山很快就散架了,只留下各种各样的零件,在他四周落得满地都是。幸好,怪东西还在。他从地上坐起来 ,身上的皮肤被划出一条条伤痕,他们将他的身体破开,留下空荡荡的胸口暴露着。他双手撑地准备站起,却发现其中一条腿已经使不上力气,他就那样蹒跚着回了家。

之后的一个月他没再出门找过利酒,整整一个月,他无时无刻不被恐惧层层包围,在这一个月里,他度过了自己九岁的最后一天,也在不知不觉间,开启了死亡的倒计时。

他没有接好那条废掉的腿,再出门时,已经和那些风餐露宿的拾荒者有了几分相似。出门之后,他和怪东西又开始坐在老地方,看白晃晃的高墙,看脚下一条条狭长的、黑洞洞的巷子,看了一年又一年。

十五那年,高处的他,想着那些藏匿在巷子里的人,想着寥寥的废弃利酒,看着那望不到边的高墙,他放弃了寻找利酒,并决定把剩下来的利酒全部用在怪东西身上,自己再没有用过一滴。

就这样日复一日,他攒下的利酒越来越少,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外出搜寻。身体于不知不觉间,开始出现老化的迹象,手脚也越发不灵活。给怪东西用完最后一滴利酒后,他们出了门,来到了那个他以前最喜欢呆的地方,那里和高墙仅有二百米,在那里,他能清楚看到无边无际的白光。他想在那里结束生命,像众多拾荒者一样,死在离外城最近的地方。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在光的对面,在幽暗的巷子尽头瘫坐着,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硬化了。胸口的怪东西该用利酒了,它叫了起来 ,可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对这个捡来的东西负责,便伸出坚硬的手指,掰开胸口的挡板,放走了它。接着便在高墙白光的照耀下渐渐睡去了。

过了很久,他醒了过来,睁开双眼,扭动着自己上半身,身体伴随着扭动,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直到将脑袋调整到能看到高墙的位置后,嘈杂的巷子才安静下来。

可刚安静没多久,远处就传来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他断定声音是从这条五十米路上的某个位置发出并传来的,他抻着半截身子,探着头向路上看去。什么都没有。轰鸣声回荡了很久才散去,他一直盯着发出声音的地方,很久后。远远的,他看到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又过了很久,他才看清,是怪东西。从他放走怪东西到现在已经半月有余了,可它竟然还活着。

怪东西直直跑向他,沿着他的身体,爬上了他的胸口,他缓缓打开自己的胸口挡板,怪东西和从前一样坐在他的胸口中,好像一切都没变。但他很快地感觉到不一样,变了,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试探性地抬起手臂,嘎吱嘎吱的声音减弱了。他不停活动着身体,将自己的手臂弯曲伸直,再弯曲再伸直,脑袋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生命似乎正在一点点回到身体中来。

他清楚地知道,是怪东西救了他。怪东西从他的胸口跳出来,又顺着原路跑了回去,来回好几趟,每一趟都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复苏,就这样连续了三天,第一天他感觉自己的上半身已经十分灵活,第二天他的双腿已经能够活动和站立,第三天,就连那条废掉的腿都好了起来。

他跟在怪东西的后面,想要弄清楚它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多利酒的。他看到外城的高墙上,开出一个洞口,洞口正在不断地向外掉落利酒罐,但内城没有一个人敢过去,除了怪东西。它正在其中来回搜寻,并不断将高纯度利酒从那头带向这头。他第一次发现怪东西有这样的能力。大概是因为它从外城来,也只能识别外城的利酒。

从那以后,他总是冒着被抓的风险,和怪东西在这条两百米宽的路两头来回忙碌 ,不停将高纯度的利酒往家里运送。自从上次被打,他已经能够很好地掩饰自己的这一发现,仅仅半个月的工夫,就获得了满满三瓶高纯度利酒,他盘算着,这样下去,将来根本不需要担心利酒问题,而那不久就要面临的死亡瞬间变得遥遥无期。真是个幸运的人。

怀里藏着珍宝的人总是小心翼翼的。房间内的利酒罐子越来越多,去高墙旁的次数越来越少,一是保护怪东西,二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们又坐在了城市的高处,无忧无虑地眺望着高墙。

坐在内城的最高处,能将外城的高墙一览无遗,也能将内城的一切尽收眼底。那天,他们正坐在那里,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吸引过去。是回收车,又一个死去了。他向下望着,看到车厢里的尸体横七竖八的挤在一起,回收人员抬着一具破烂不堪的身体从房间走出来,扔向了回收车。

高处的他看着这样的场景,思绪被拉回了父母死去的那天,想象到那天自己的父母的尸体也是这样堆在其他的尸体上。眼前这些前一天还活着的人,现在已经死去,现在还有人样,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连人的样子也将失去。在海海的,形状一致的方块里,没有人能分辨得出谁是谁。

他低头看向那间房子,回收人员刚开上车走。那人的家门前就冒出了一群人,他们一窝蜂地钻了进去,没多久,又一个两个从房间里散了出去。

“他们为什么要闯进那人的家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坐在高处的他盯着那栋矮房看了很久,直到再也没有人从房间里出来,他才蹑手蹑脚走近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房间地面上四处散落着空利酒瓶,比他自己收集来的要多得多,他猜想,这也许就是那些残躯闯进这里的原因。可这么多利酒,那人怎么会死呢?他抬头环顾屋内,屋内四壁贴满了纸张,上面挤满了文字和各种各样的图案,他一张一张看着,看了很久才发现,那上面写的,画的,都和内城与外城有关。看得入神时,外面突然一阵聒噪,他赶忙将墙上贴的那张图撕掉,飞身从后窗一跃而出。回到家,他才拿出那偷来的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

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机械部件样图,他根本不知道那些零件是什么,以及将被组装成什么,只有一个,他隐约中明白知道那上面画的是什么,而那些他看不懂的部件似乎都是为了组成最后这样东西。纸上画着三个环组成的同心圆,最内圈圆的四周连着密密麻麻无数条管道,它们呈放射状向外延伸,一路延伸至最外圈,等距离地、均匀地连接在外环上。

他看到这样的画面,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就是内城,可如果说内环是内城,中间一环是外城,那最外面的这一环又是什么?这些链接内外的管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它们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如果内外城之间相互连接,那自己是否也能通过这样的连接走向外城呢,这些链接点又位于哪里呢?中途,他又返回那所房子,试图找到更多的信息,但一切都晚了,那里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新的内城居民正在往里搬着东西。

他心中的疑问变得越来越多,这个寥无生机,幽暗的内城一瞬间变得到处都是秘密。这些秘密使他想要活得更久更久,对着那张图,他思考,废寝忘食。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搜集的利酒已经剩下最后一罐。不得已,才带上小满,回到老地方,补充储备。

再回到街上时,曾经那些残破的躯体变得更加残破了,他们找不到利酒,身上值钱的地方也已经卖光,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框架,吊着一颗晶核,赤条条地堆在街边、高墙旁等待死亡降临。这些人为了利酒变得相当疯狂,救他们无异于农夫与蛇,害的是自己,因此,他从未对那些人心生怜悯,更别说什么施舍。而那场殴打,更使他有充分的理由恨这些人。

他站在巷口,看了看周围,然后将隔板打开,胸口里的怪东西,娴熟地跳了出去,跑向对面,开始了工作。他坐在巷口望着对面的高墙,思考着那张图,想象着外城之外的一切。就这样,一整天过去了。结束了搜集工作后,他带着小满往回走,可刚回到家关上门,就听到头上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自己的屋顶上。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出去看看,以确保万无一失。他轻轻拉开门,脸夹在门缝里朝外看着,见没什么动静,就把门开得更大一些,可刚把头伸出去,头顶上突然垂下来一只手,一把将他的脖子挽住,不停向上拉,他十指紧扣着那双手,双腿用力一甩,一下将房顶上那人拽了下来,他摔在地上,但又很快站了起来。

他认识他,是拣怪东西时遇到的那个,当时他在他的旁边睡着,后来他出现在殴打自己的队伍里,现在他又出现在自己房顶,上一秒,他正试图再次伤害自己,这一切绝非巧合。想到这儿,他瞬间清醒了起来,但已经晚了,那人已经拿出一把枪,正对着他的胸口。这让他震惊,内城禁枪,可这个人手里居然有一把枪。

“把那东西给我。”
是刚搜集的利酒?还是那偷来的看不懂的图案?还是怪东西?他只有这些,可无论哪一样,他都不愿拿出来,那都是属于他的宝贵的东西。

“都在屋里桌子上。”

眼前的人用枪抵着他一步步往房间里退,他指了指曾经存放利酒的柜子,那人一手拿枪,一手伸向柜子,他看着他拉开柜门,看着他的头转过去,看着他的手伸进柜子。就在那一瞬间,他将那人手里的枪夺回了自己的手里,局势逆转,枪口对准了敌人。

那人瞬间软了下来,从柜子里抽出手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一枪开还是不开?

不开枪,谁能保证他会不会卷土重来,如果他要的是怪东西,放了它,会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那自己的安全又怎么保证,怪东西一旦被抢走,自己也迟早会变成巷子里那些残肢断臂,可那样活着跟死有什么区别,自己又怎么会有机会走向外城之外,不管他是为了哪一样东西而来,失去其中任何一样,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威胁……但如果开了枪呢……

他正犹豫时,那人突然向他扑过来,试图再一次从他的手里抢过枪,这次他清醒得很快,他扑过来的一瞬间,枪声响起,敌人死了。

枪声刚落,一群拾荒者冲向了他的房间,可看到房间里的他安然无恙地站着,又看向地上躺着的那个,那群人又疯狂转身向外跑,四散而开,消失在一条条巷子里。

这时候,他明白了一切。明白为何上次有人死去时,会有成群的人闯进那人的家里,明白为何那人的家里会有如此多利酒?明白了为什么眼前这个倒在地上的人手里会有枪?明白了这一群人今天究竟是为什么而来?他明白了。那个死去的人,是个外城人,他的死不是意外,那是一场有预谋的杀人抢劫事件,手里的这把枪是那群疯子劫获的赃物,而图纸上画着的,极有可能是他离开这里的依据。

路人、抢劫、利酒、外城人、枪支、死亡......一切都随着一声枪响结束了,无意中,他终结了所有威胁到他的隐患。

这件事让他明白,内城正变得越来越疯狂,越来越荒诞,活着的人竟安然接受死亡,有尊严地死亡,要死的人却在拼命活着,有尊严地活着。内城的人在内城自相残杀。

死寂,成片的死寂,在这片死寂里,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更不愿意成为其中任何一方。

他杀了人,像那群疯狂的人一样。他瘫坐在地板上,看着眼前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站起身来将地上的尸体拖出了房间,扔进了无数小巷中的一条。黑色的巷虫瞬间吞噬了一切,尸体,还有那声枪响,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从那之后,时时刻刻,枪不离身。与此同时,他开始在内城的边缘处寻找这些管道的存在的痕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挖掘,挖掘......内城四周遍地坑坑洼洼,到处是他挖出来的深深浅浅的坑洞。

他的一举一动被内城的人看在眼里,但不被任何一个内城人理解,渐渐的,他成了内城居民眼中的疯子,拾荒者眼中的疯子,内城居民嫌弃他,拾荒者也嫌弃他。似乎他得了某种传染病,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

在内城,他有了全新的称号“那个挖地的疯子”,内城的居民们津津有味讨论着他。

“这傻子是要把内城抠出来吗?”

人们在这样的新闻里热闹起来,内城因为他,竟突然间有了几分生机。

嘲笑讥讽声四起,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影响。反过来说,就算那些人对他的行为表示理解,抑或是同情,对他而言也没有任何价值,因为不知在哪个瞬间,他早已经不把这两种为尊严而生的人看作人了,那些所谓的尊严也不过是一个个精致的谎言罢了,他们本质上是相同的。可他认定自己和他们不同。

几年过去了,内城的四周被他挖得坑坑洼洼,但一无所获。这个想要抠走城市的人,也逐渐消失在了 内城人的嘴里,人们早已经在狂热之余想当快速地遗忘了这个疯子,并安心过起日子来。而他也在一次次一无所获中开始消颓下去,那张纸带给他的希望就像是一个专门为他编织的骗局,随着探索越深,失败越多,骗局渐渐揭开面纱,与此同时,希望也渐渐变的飘渺起来。

他开始怀疑那张图也许只是某个零件的图纸。是自己的异想天开,给了这张纸意义,也给了自己希望。可现在事实证明,这张纸没有任何用途,还白白浪费了他几年的时间,给了他希望,又使他绝望。

他不再执着于挖掘不存在的东西,长久地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那天,怪东西在昏暗的房间里嚎叫,床上的他翻了个身,抄起桌上那瓶还没有用完的高纯度利酒,奋力朝卧室另一侧扔过去,直楞楞地砸在怪东西身上,怪东西大叫起来,沉睡的他醒了。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内城的街道上,回想着那些可笑的管道,回想着自己日复一日的挖掘,一边回想着,一边经过一个又一个黑洞洞的巷口,看着一具又一具散落在巷间的拾荒者的尸体,又看着外城的高墙,看了很久很久。

他走向城市中心 ——父母消失的地方,从围墙缺口处爬了进去,空荡荡的场地上,昏黄的灯光下,他乌黑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站在直径百米的深坑边缘的他,就像捕食者嘴边的残渣,小得不起眼。他低头向深渊看去,什么都没有,没有底,也没有尸体。可他明明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被扔进这深坑里。

他震惊地站着,没过多久,回收车从另一边驶进,他急忙从深渊口挣脱出来,隐秘地趴在地上。他注视着眼前的场景,看着回收车将尸体倾泻而下,像倒垃圾一样,倒在一个平台上,尸体上方,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实实砸在那些身体上,三两下,人就失去了形状,变成一块块方正的东西,一个个被推向那条红色的履带。履带一路直奔深渊,像一条猩红的舌头,将一个个尸块卷进深渊,前进,掉落,前进、掉落.....干净利落,生命消失得悄无声息。

回收车离开,这片集中墓场,刹那间静了下来,空旷的墓场上,深渊张着幽幽巨口,大口大口地吞噬着飘荡在内城的空气。他刚要转身离开,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的脚停在原地,再也没有挪动一步。

他在墓场的围墙边站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他转身重新回到了墓场,走向那口深坑,极力向深渊更深处看去,越看越入迷,越看越激动,越肯定自己的猜想——最内侧的环并不是内城,而是这口深坑。

希望再次在他心中燃烧起来,他转过身,伸开双臂,身体向后一倾,跳了下去。

身体坠落,身下的黑暗拽着他,洞口的光不停收缩,收缩,直至完全被黑暗吞没,他依旧在坠落,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这条通向外城的路可真长。

落着落着,身下的黑暗开始褪色,深灰、浅灰、白,白得像外城的城墙。他不断向下掉落,白色不停向上延伸,远远地,隐隐地,他看到一群怪模样的人,正站在墙上,将那些熟悉的方块一块一块向上砌筑着。越砌越高,越砌越高......高得像外城的城墙......

过了很久很久,深渊里传出一声巨响,声音在整个内城上空久久地回荡。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