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列岛之主，无鸟国的嘤嘤怪（上）

亚洲人去日本旅游，普遍的选择要么是京都，看千年古都风貌，要么是东京，看秋叶原死宅圣地。小众一点的，或者去九州熊本吃拉面泡温泉，或者去北海道札幌喝清酒打雪仗。很少有人会想到去四国岛游玩。真有兴趣访问四国的，往往还是出自宗教的原因前去参加四国八十八个所的巡游。

平安时代，出生于赞岐国的空海和尚渡海来到大唐修习佛法，返回日本以后开宗立派，成为真言宗的始祖，死后谥号“弘法大师”。四国岛上与空海有渊源的道场寺院一共八十八处，周游巡礼，称作四国遍路。传说走遍全部八十八处灵场，烦恼全消，有无量功业。

四国八十八个所位置图

除开空海大师，四国岛在日本几乎就是寂寂无名，连战国时代一举统一四国全境的长宗我部元亲也被织田信长评价为“无鸟岛之蝙蝠”，颇有山中无老虎，猿猴乃称王的意味。幕末时候萨长土肥四雄藩把持维新，时为土佐少有的高光时刻。

不同于九州三人众到处认爹，拉源赖朝做始祖的无耻行径，四国长宗我部的源流还是很清楚的，皆认同其乃渡来民秦氏后裔。传说秦始皇子孙弓月君远渡日本，故而以秦氏自称。自应神时代以来就有大批来自朝鲜半岛的移民集团迁居日本，例如弓月君之秦氏，阿知使主之东汉直，王仁之西文首，这些汉族归化人因其渊博的汉学知识而受到朝廷赏识，跻身贵族阶层。

飞鸟时代日本秦氏的领袖秦河胜是圣德太子的股肱之臣，担任国家藏官，负责管理财政事务，搁今天就是日本的大藏省大臣。推古天皇时秦河胜受封山城国葛野郡，其后裔迁居信浓国更级郡小谷乡，当地稻荷山治田神社便是供奉秦氏祖先之处。

秦河胜像，选自菊池容斋《前贤故实》

镰仓初期，秦能俊举族迁往土佐国长冈郡宗部乡，此后便以地名而改称长宗我部。

土佐的宗我部氏另有一支出自清河源氏义光流，建久年间自甲斐迁居而来，定居香美郡，改苗字也是宗我部。后来为了区分长冈的宗我部而自称香宗我部，其家纹用的可是象征甲斐武田的割菱。

南北朝时期，细川和氏、细川赖春兄弟支持足利尊氏创设室町幕府，获封阿波、赞岐两国领地。室町后期细川一族成为幕府管领，一人之下，无有不从，连足利将军都沦落成为管领细川氏的傀儡。

细川家声威煊赫，是四国这条gai最靓的仔，土佐也成了他们的势力范畴。守护代细川赖益是社团老大，讲究的是饮茶拍拖玩风雅，像抽水砍人敢打拼这种腌臜事就要交给手底下的扑街仔去做。长宗我部就是细川手下最凶最听话的扑街仔啦。

应仁之乱，细川离开土佐留居京都，领国一元化的进程嘎然而止。土佐当时有大名七人，津野、大平、吉良、本山、安艺、香宗我部、长宗我部，号称土佐七雄。长宗我部在这七位乡长里面也就是略占优势，比较受带头大哥细川氏的赏识罢了。总体而言，土佐的局势就是两个字——稀碎。

长宗我部家纹：七之酢浆草

社团大哥带头跑路以后，长宗我部这位乡长中的乡长发觉自己说话就有点那么不灵，说要定个小目标，别人都当看笑话一样。

正在这时，关白一条兼良的儿子一条教房跑到土佐来担任国司。这位一条兼良是室町时代有名的文学家，著述颇丰，“下剋上”一词就是由他首先提出。一条兼良一生藏书毁于战乱，连自己的孙子一条政房也葬身农民一揆，他曾感慨说：“悔未能生于武家。”有文采是真废材，能杀人才好男儿。世道如此，呜呼哀哉。

一条教房听爸爸的话，转进土佐来开辟第二战场，立志要搏出一片天地来。所谓国司是朝廷派驻各地令制国的官僚，平安时代还算是真金白银有点资本。武家兴起以后，国司跟它背后的朝廷一起失掉了实权，被幕府派遣地方的守护大名给彻底架空。

所以一条这个土佐国司其实是个空心汤圆，做不得数。然而号称土佐七雄的七位乡长不知道这茬啊，一看是首都派下来的高级干部，那还了得，能和颜悦色跟我们这些土包子说话那都是恩德。于是以长宗我部为首诸位土豪对远来的一条教房那是恭恭敬敬，亲自出迎，安置住所，招待得无微不至。

长宗我部借着一条国司的名号，在土佐其他六位乡长面前又抖落起来。“鹅可是在一条大人那里都说得上话的，涅们要是不听话，一条大人分分钟弄死涅们。”

没过多久，土佐这七个小矮人整明白一条国司看着光鲜灿烂，其实是不会咬人的白雪公主。加上京都那边管领细川政元遭人暗杀，家族内部你杀我我杀你不亦乐乎，也管不着土佐这穷乡僻壤的，七个小矮人醒悟过来这是已经下课放羊了啊。

土佐七雄与一条国司

前面长宗我部家督兼序拉虎皮当大旗，借着细川守护、一条国司的名头作威作福，很是得罪了其他六位乡长。永正五年（1508年），本山、山田、大平、吉良诸位豪族联合起来围攻冈丰城，兼序回天乏力，兵败以后划拉肚子自杀。他儿子千雄丸只有六岁，被家臣装在竹筐里面仓皇脱出，逃往中村御所投奔一条国司家请求庇护。

当时土佐国司是一条教房之子一条房家。传说房家跟千雄丸说，你要是从楼上跳下去，我就帮你恢复家名。才是幼童的千雄丸二话不说，不管不顾立马从丈余的高楼一跃而下。一条房家见状大为惊讶，代表冈丰与其他诸豪族交涉，达成归还领地的协议，长宗我部这才死而复生。

永正十五年（1518年），时年十五岁的千雄丸返回冈丰城，他就是长宗我部元亲的父亲国亲。长宗我部全靠了一条国司的臂助，这才复国成功，说起来国司家对长宗我部有再造的功德，最终一条灭亡于彼手也是求仁得仁。毕竟战国乱世扶危济困，和现在路上扶摔倒的老人以及帮被猥亵的女同学擒拿坏人一样，都是高危行径。

长宗我部国亲家名再兴，却是一穷二白，濒临崩溃边缘，成了土佐七个小矮人里面最矮的那个。国亲听从义兄弟吉田周孝的劝言，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为了营造有利的外部环境，他不惜与魔鬼打交道，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杀父仇雠本山茂宗的嫡子茂辰，冈丰城终于有可能实现稳步发展经济，充实军备。

消除北方本山家的威胁，国亲开始用兵南部，收服大大小小豪族势力。天文十八年（1549年），长宗我部攻灭山田氏。弘治二年（1556年），国亲把三子亲泰送入香宗我部家继承家业，顺势将七雄之一的香宗我部收为臣属，势力囊括长冈、香美两郡。

此时土佐的形势已是南北分治，相比南面苦心经营的长宗我部，北方的本山茂宗更是气吞百里如虎，其攻灭吉良家，成为土佐最强。然而本山茂宗于天文二十四年（1555年）撒手人寰，未竟事业成了镜花水月。第二年，长宗我部降服本山家臣秦泉寺氏，长宗我部与本山原本脆弱的联姻关系开始恶化。

永禄三年（1560年）本山茂辰袭击长宗我部的兵粮船。五月，长宗我部国亲夜破本山方长滨城作为报复。之后长宗我部国亲一千人与本山茂辰两千五百人在户之本激斗，本山军人数虽然占优，却遭到对手压制，最终败退浦户城。

户之本战役

户之本一战也是长宗我部元亲的初阵。元亲幼年时身体虚弱，面白唇红，被周围嘲笑为姬若子，女装大佬的意思。户之本战役里面，长宗我部元亲一骑当千，亲手斩杀两员骑马武者。战后周围改称他鬼若子，形容凶悍好比鬼神之子。

浦户城围城期间，长宗我部国亲病重，撤兵不久后去世。嫡子元亲继任家督，当务之急便是完成对土佐霸主本山氏的攻略。长宗我部元亲持续攻击本山支城，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起视四境，而冈丰兵又至矣。日削月割，依附本山氏的附庸和家臣渐渐失掉信心，逐一倒向长宗我部。

长宗我部元亲像

永禄五年（1562年）九月，长宗我部元亲率兵三千攻击本山茂辰的居所朝仓城。本山茂辰长子本山贞茂小宇宙爆发，击退冈丰军势。长宗我部整顿旗鼓，重装上阵，双方再度于朝仓城鏖战整整一天，交锋三十余回合，两军皆伤亡惨重。

苦战虽无结果，本山家大批知名武士战死，精英凋零，元气大伤。存留下来的豪族原本就观望犹疑，被长宗我部一番调略，纷纷放弃本山离开。本山茂辰守不住朝仓城，叹了一声孤寡，烧城而走，退回老根据地本山城。茂辰退兵之际，长宗我部元亲夺取了原先七雄之一吉良氏的主城，让弟弟改名吉良亲贞以继承家业。

永禄七年（1564年）本山茂辰放弃本山城退往瓜生野，病死于斯，其子贞茂向元亲投降，本山家灭亡。土佐一国只剩下东面的安艺氏和西面的一条国司家与长宗我部三足鼎立。

土佐东部的安艺国虎迎娶了一条兼定的妹妹，是国司家的联姻。安艺国虎与长宗我部元亲两强不能相容，加上又有相邻领地的纷争，关系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永禄六年（1563年），长宗我部与本山争战正酣，安艺国虎联络一条兼定，率军五千偷袭冈丰城。长宗我部元亲提兵在外，援救不及，险些万劫不复。好在冈丰守将福留亲政顽抗不屈，加上夜须城主吉田重俊及时驰援，这才逼退安艺国虎。在一条兼定斡旋下，双方暂时达成和睦。

在此期间，长宗我部元亲开始构建土佐一领具足的制度。一领是甲胄的单位，具足指的是全副武装的盔甲。所谓一领具足意思是说拥有三町以上土地的家庭，每户必须准备一副盔甲，平日务农，战时参战。这实际上是一种兵农合一的兵役制度，好处是可以用较少的成本来维持数量可观的农兵。缺点嘛，自然是军队缺乏职业化，无力抵御高等级武装的降维打击。

永禄十二年（1569年）四月，长宗我部元亲邀请安艺国虎前往冈丰参与谈判，共商国是，期望能够一笑泯恩仇。安艺国虎心说你当我傻啊，鸿门宴的故事没听过么，一顿乱棍就把冈丰的使者赶出门外。

谈不拢就只能打咯。当年七月，长宗我部元亲动用七千大军分两路攻击安艺城，安艺国虎没有等来一条国司家的援兵，久战不敌，唯有开城投降，国虎本人自杀了事。

一条所以坐视姻亲灭亡，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当时的一条国司正身陷与南伊予西园寺家的纷争而不能自拔。一条兼定与西园寺公广在光荣游戏里面是出了名的弱鸡与面腩，高手玩家挑战自我的不二选择，实际上这两位绝非泛泛之辈。

土佐一条与飞驒姊小路以及伊势北畠并称“三国司”，是少有的公卿势力转化为战国大名的典范。所谓脱我旧时裳，著我战时袍，当窗剪云鬓，对镜照铁衣，征战百千强，策勋尚书郎。战国时代最野变身，舍我其谁。一条兼定先是迎娶伊予宇都宫的女子，后来停妻再娶大友宗麟的女儿，背靠丰后大友，图谋南伊予之地，一条兼定也是天下布武之土州魔王。

土佐魔王一条兼定

而西园寺则是作为南伊予武者同盟的盟主出现，麾下号称西园寺十五将，其实并没有明确的主从关系，只是奉西园寺为首领的豪族团伙。所谓一去千里孤，边马何时还，始知身死处，平生从此残。战国时代最勇传说，唯吾独尊。西园寺公广一生竭尽智谋，都在为统合南伊予诸势力而奋斗，虽屡受叛乱所苦，创设大国之梦不灭，是为胸怀野望之予州蝮蛇。

永禄八年（1565年），西园寺攻入土佐，赘婿兼定靠着岳父大友宗麟才赶走予州军。永禄十一年（1568年）一条兼定联合宇都宫丰纲反攻伊予，遭到西园寺、毛利、河野三家击败。眼见兼定抽不开身，长宗我部元亲趁机侵占国司领地，夺取一条家莲池、户波等多座城池。

一条兼定毕竟出身公家，有光源氏轻薄放荡的恶习。外部强敌虎视，兼定却沉溺于美貌女子的温柔乡，疏于打理政务。家老土居宗珊进谏忠言，一条兼定怒其冲塔，删帖控评之余还把土居封号处理。如此愚行天怒人怨，一条家臣集体反乱，寻求长宗我部庇护，把兼定流放到了大友家。有带路党主动投诚，长宗我部元亲大喜，让弟弟吉良亲贞支配中村御所，兼定之子一条内政则被迁移到长冈郡的大津城就近看管。

国司家臣团原本的想法是凭借长宗我部与一条两家的渊源，扶植一条内政重兴家业，没想到长宗我部元亲吃相太过难看，明摆着一副吞并国司领地的企图，都不带半点犹豫的。元亲如此猴急，还在羞羞答答宽衣解带的一条家臣们着实有些受不住。

天正三年（1575年），一条兼定在岳父大友宗麟以及南伊予豪族的支持下重返土佐，于四万十川西岸构筑阵营。昔日国司家臣蜂拥来投，很快聚起三千五百的军势，威胁河对面的中村御所。长宗我部元亲调集七千三百农兵，与一条军隔河对峙。

长宗我部分出一半军队向上游迂回，一条兼定受其调动，也往上游移动。元亲趁机率领主力渡河，然后夹击一条侧翼。一条兼定全军溃败，带领残兵逃亡伊予。

从永正十五年（1518年）御家再兴到天正三年（1575年）四万十川战役，长宗我部两代人用了整整将近六十年统一土佐一国。摆在长宗我部元亲眼面前的，还有更为艰难的四国统一之路。

（第七十一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