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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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有十年。
“我们接下来的十年大概会这样度过:
第一年,我们先把老家的旧屋翻修了,还要种些花草,郁金香一定要多些。
第二年,我们一起把废置的水田收拾出来,插上秧苗,还可以在里面撒上一些田螺卵,你爱吃这丑陋的小东西。
第三年,旧屋和水田都处置好了,我们也许应该开一个小卖部。这样会有许多小孩子来买糖吃,那么一定会很热闹,我们没有孩子,但见到遍地的小孩,一定会很开心。
第四年,一切都如料想般的美好,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开一小块荒地种些桑葚,我们都爱喝那紫红的桑葚汁。
第五年,你的胃病又犯了,我们总来回跑医院,那医院的距离可真远,所以我决定买一辆自行车,用它代步,我们会轻松很多。
第六年,来小卖部的小孩们大都上小学去了,我们的院子冷清不少。你问我要不要买一只狗,于是我很快就给你买来了,你给它取名叫多乐。多乐喜欢它的名字,每当我们叫它的时候,它的小尾巴总是一摇一摇的。
第七年,按村里的习俗,该我们做东请客吃饭。你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我也早早地把田螺处理干净、将桑葚榨成汁了,多乐还从花坛里叼来了几株郁金香,我把它插在了桌上的花瓶里。
第八年,我总咳嗽,我想大概是我的烟瘾太大造成的。这次是你用自行车驮着我来回跑医院,你驮我有些吃力,但你更加担心我的病情——因为验证了我的猜想,我的肺由于吸烟已经快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第九年,我们的病情都或多或少地加重了一些。我晚上的咳嗽声总让你睡不着,显得你的胃痛更加剧烈。你说想拿剩下的一些钱出去旅游一次,不想跑医院了。我十分赞同你的想法,于是我们开始规划出去玩的事宜,将多乐寄托给亲戚,我们就去北京看天安门。
第十年,我们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这一年,我们大概会在医院里度过,多乐会等我们回家。”
我看向她,把这些计划慢慢讲给她听。说完,我才把手中记事的本子收起来,它已经皱巴巴泛黄了。
说起这个本子,它记录了我们这些年来的支出收入情况,最后一次记账是昨天:进账八千元。这是我们最后的一笔工资,加上以前的是我们的养老金。
我们已经打拼了几十年了,接近六十的年龄,已经不想奴役这把老骨头了。况且,我们还有病痛缠身,大概还能活十年。
她听完我的计划,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一些褶子挤在了一堆。她早已没了我们刚认识时的倾城容颜,岁月早已在她的脸上浸渍了衰老。但我还是很爱她,因为我还是我。
“那我们就说好了,等把所有手续办好,我们就回老家。”我向她再次确认,又翻了翻记账的最后一页:红色墨水写的进账八千元。
“说好了。哈哈哈……”这一次,她爽朗地笑出了声。
她笑着,理了理身上的体恤,有些褶皱像是弹簧,拉直又回弹。她像是已经习惯了,然后起身准备去厨房做饭。
我注意到,她身上那件体恤已经穿了很多很多年了,是我们逛夜市花二十五元买的。
我鼻子一酸,说道:“明天我们先去买衣服,买好的。”
她把厨房的油烟机关掉,回答我说:“你确实该买衣服了,你总爱穿那件工服,可是我已经给你打了几个补丁了,太麻烦了……哈哈哈,正好买了新衣,就不用我费手打补丁了。”
她的笑声比刚才还要爽朗。
其实,我知道她不是嫌我麻烦,是在心疼我,可是我更心疼她。
“那我们一起买好了。”
我又再次翻了翻记账的最后一页,用红墨水写在纸张的头顶:进账八千元。“最后一笔工资了!”我心里像是松了口气。
明天,就拿它给我们买几件漂亮的衣服!
“我倒是不怎么缺衣服,我衣服可没补丁。”她说完,把厨房的油烟机又打开了。
我本想反驳她,可是油烟机的“嗡嗡声”把我的话堵了回去,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于是,我们都没再说话。
这些年,她跟着我吃了太多苦。我却一直都没有补偿过她,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给她买过。
饭桌上,她突然开口:“老张,那我们明天是不是要收拾行李了?”
诶?老张?她从来没这么叫过我。
我先是一顿,问她:“你怎么开始叫我老张了?你这么突然一叫,我还有些不熟悉。”
她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回答:“我们这不是要过上老年生活了嘛,提前让你适应老年的称呼。”然后,她又理了理她那件体恤,上头的褶皱比她脸上的褶子还多。
我尝了尝碗里的红烧肉,味道这么多年一直没变。我说:“我们还没老嘞。”
她又笑了起来:“哈?没老?还不老吗?我脸上的褶子都快夹死蚊子了。”
我一听她这话,不知怎么接下去,于是没说话,一股愧疚感又涌上心头。
她见我没回复,看出了我脸上的窘迫,又说:“你说你还没老?这都快痴呆了,我刚刚不是问你,明天是不是要收拾行李吗?”
我笑笑,又吃了一块红烧肉,说:“不急。”
她没抬头:“你不急,我就不急喽。”
我看见她从头到尾没夹过那碗红烧肉,像以前一样。
我没问她,因为她会说:“还不是你总要吃点下酒菜,素的没味,只有整荤腥……我可不爱吃肉,不然,我都换成大白菜。”
如果,她这话一出,我很难过。她心疼我比我心疼她多太多了。
“今天,我来洗碗。”我还是给她夹了一块红烧肉。
不出所料,她不耐烦地喊了一声:“都给你说了,我不爱吃这些!”
我没管她,只是把剩余的几块红烧肉又通通夹到她的碗里。
在她骂骂咧咧的声音中,我先把桌上的残渣收拾干净,等她吃完,再准备洗碗。
第二天,我和她去了平时从来没去过的奢侈服装店,或许对于我们来说是奢侈店,因为里面的衣服都上了百。
但我们还是学着刚认识那会儿的模样,手挽手走进了那家店。我们刚走进去,就有一个美丽的柜台小姐过来招呼我们:“大爷,大妈,买衣服吗?今年出了很多新品哦!”柜台小姐说完,还顺手指了指左边的新品专区。那里的衣服看起来确实和其他的衣服有些不一样,从里至外透露出一种奢侈的气味。
大爷?大妈?我才把身上的工装褪去,就老了吗?前几天还在工地上做工时,别人都还叫我大哥嘞!听到柜台小姐的话,我有些难过,但是我并没有反驳。
我和她又看了看新品专区,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全场600——1200元。”我心里唏嘘一声:“这都够我买十来件衣服了!”心里顿时有些不舍,于是又拿出记事本子寻求安慰,最后记账的那页——进账八千元的字样与昨日无异。
我们有八千元拿来买衣服呢!够咱俩买个够了,心疼个啥!
她摇摇我的手,示意太贵了。但我怎么能让她在这里丢了脸面?况且,她本来就没有穿过什么好的,奢侈一次又有个什么?
于是,我对柜台小姐说:“小妹儿,那还是请你带路给我们介绍一下。”
这时,她突然松开我的手走上前和柜台小姐嘀咕了几句,然后回来对我说:“老张,你先和小妹儿去选衣服,我去上个厕所。”
我点点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禁攥紧了记事本,心里不停地念道:“我们有八千元呢!”但我还是在仔细斟酌后觉得不舍,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问柜台小姐:“小妹儿,你们店里有没有特价区?我老伴选新品专区的衣服,我选特价区的就好……”
我其实说这话心里没底,我怕她嘲笑我买不起衣服,可是我们有八千元呢!
但是,她没有。柜台小姐轻轻一笑,说道:“大爷,你和大妈还真是恩爱呢!刚刚大妈也是这样和我讲的,想让我带你先进去,她假装上厕所,回来就在特价区选衣服……”我心里一顿,而后心里一股暖流经过,我便知道她比我还舍不得。
说着,她回来了:“咦?你俩咋还没进去呢?”她边甩手上的水,边疑惑地看着柜台小姐,仿佛在发出什么暗示。她手上的水花溅到了我的手臂上,貌似在说:“我真的去厕所了。”
柜台小姐的眉头低了下来像是犯错的小孩,嘴巴微微张开,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只是向我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我这才开口说话:“你就别瞒我了,刚刚小妹儿都告诉我了……但你别怪人,我和你做了一样的决定,所以小妹儿才给我道出实情的……”
我看着她历经沧桑的眼睛,仿佛在找寻什么依偎。她的眼睛已经不再清澈了,多了几分苍老的寡淡。
她把目光从柜台小姐身上移到我的眼睛上:“我真的不缺衣服。”她的眼神很坚定,或许这就是我找寻的依偎。
我重新挽起她的手,看向柜台小姐:“小妹儿,还是请你带我们一起去新品专区。”
她没说什么,她向来支持我的决定。
“我们可有八千元呢!”我再次在心里强调。
柜台小姐微微笑,身体微躬单手向新品专区做出“请”的姿势:“请和我来。”
我们都挽紧了彼此的手。
柜台小姐又说:“大爷大妈这么恩爱,您们的儿女一定很孝顺吧?”
我心想这柜台小姐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刚想反驳,她攥紧我的手回答道:“是的!我们的孩子很可爱呢!总爱偷吃我们开的小卖部里的零食,还爱喝桑葚汁爱吃田螺,喜欢郁金香……对了,我们还有一只小狗,叫多乐。我俩的晚年生活,享福了。”
多乐或许应该长这样“看得出来,大妈很幸福。”
我没有说什么,但能听出她对我们未来生活十分期待。
我又看向她,突然发现她脸上的笑容还和刚认识那会儿一样灿烂,一样美。
结账的时候,我从衣兜里摸出八千元准备结账,心里又安慰自己:“我们有八千元呢!都是拿来买衣服的!”
走的时候,柜台小姐招呼我们:“大爷大妈,下次再来哦。”
她老实憨厚地笑着说:“不来了,不来了,新品专区衣服太贵啦!”说完,她还向柜台小姐招了招手。
我拉着她手,问她:“今天,心疼坏了吧?”
“谁说不是呢!那衣服太贵了!”我余光看到,她向我投来了埋怨的目光。
我没有直视她的眼睛,摸了摸兜里的记事本,说道:“我们可有八千元呢!都是拿来买衣服的,不贵。”
“八千元都可以给你做好多次红烧肉了……再说,我真的不缺衣服。”她又再次强调她不缺衣服,可是,谁都明白,她缺。
我没有再回答她,只是又摸了摸记事本,又默默告诉自己:我们有八千元,是用来买衣服的。
“我们什么时候去处理回去的手续?”她突然问。
我停了停,手里的手提包撞上了她手里的手提包,发出了交织的噪音。
“怎么?”她疑惑地看着我。
“你想什么时候走?”我看了看我们手里的手提包,上面还有新的、奢侈的品牌标志。
“我跟着你。”她只说了四个字,提着手提包向前走。
我和她的手提包又再次碰撞,又发出了分离的刺耳声。
“那……我们可以早点回去。”我追上她,用左手挽着她。
她点了点头,看了我一眼,笑了。
她虽然年老色衰了,但她还是很爱笑。她这么爱笑,我都快忘记她生出了花白的头发、长出了皱纹。
“你还是很爱笑。”
“因为,你在。”
这句话并没有将我肉麻到,反而我觉得很温馨,很温馨。两个临近弥留之际的人,能有多少话是听不得的?
我们第二天起得很早,因为我们打算去办理离开的手续。
虽然平时我们起得和今天一样早,可是我却觉得今天更早。心里有几个字总结了今天的心情:要离开了。
我们要离开这个城市了,要离开我们打工赖以生存的城市了,很快。
天空的颜色总体来说还是蓝色,西边这里是墨蓝色,东边那里已是浅蓝,它们交织融汇,在天的某一处撕裂成白色。
我们走路去政府办理手续。
早上的街市除了早餐店机器的轰鸣声,只能听见风过树叶的沙沙声。这个时候没什么人,早餐最是好买。
“吃些什么?”我问她。
“不想吃包子馒头。”她的目光停到了不远处的“资中面馆”上。
“那家面馆吗?”我问。
“嗯。资中的面很有特色,有其他地方没有的兔子面。”
“你怎么知道?”
“你忘啦?有次你生病住院,我给你带的午饭就是兔子面。”她说着咽了咽口水。
生病……对……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我在工地热得中暑了,她把我背到了医院……我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带了一碗面给我。
而当时,我却忘了问她是否吃了。
“你吃了吗?”
“吃了,当然吃了。所以要再来吃一次……”她的眼睛轻微地动了一下,不自然的神色在她的脸上浮现。
我知道,她是骗我的。
“那今天,你可要多吃点。”我没有拆穿她,因为她不想。
于是,我们又挽着手走进了那家面馆。
“两位来点哈?”面店主人是四川人,四川口音十分重。
“兔子面。”她说。
“两碗。少点辣椒。”她又补充道。
“终于有人懂我们资中的特色了,这个面好吃得板!”面店老板是个中年男人,脸上的胡子刮得一丝不苟,穿得很随意。
说着,他又大声地朝里屋喊:“妹儿,两碗兔儿面,少加辣子!”
“老板,资中是四川的吗?听你的口音像是四川人。”她突然问。
“当然喽!资中是一个很小的县,归内江管。我本来是跑到成都去卖面,哪晓得成都人都爱吃牛肉面,没哈子人点兔儿面。但是为了把我家乡的美食发扬光大,我就又跑到外省卖面。但是跑到这里,还是莫得哈子人买……”面店老板说着说着便有些感慨。
老板的口音真的很重,但我大概还是能听懂他在说啥,他大概是在表达他们那里的小县城特色兔子面很好吃。
“老板,跑到外省来了,你还说四川话呀?不怕我们听不懂啊?”我打趣他。
“不怕!啷个会怕嘛?我不仅要发扬我们资中的兔儿面,还要发扬我们的四川话嘞!再说了,我说普通话你们才更加听不懂……四川人平翘舌、前鼻音后鼻音、边音鼻音分不清楚,说普通话简直是要了我们的命。”老板面露苦涩地说。
显然,他很抗拒说普通话。他不爱说普通话,大概就像我们不爱花钱吧。
“快坐塞!两位。”老板见我们还站着,连忙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我们坐下。
我和她这才靠门坐下。老板跑进里屋看面煮好没有,他的脚步很轻快,因为他觉得遇到了爱吃他的兔儿面的知音。
“这老板真有意思。”我说。
“是有意思……他这样的生活无忧无虑,只希望自己家乡特色能够卖出去,他就开心。”
“你也会有这样的生活的,甚至比这个更美好。”
“我知道。哈哈哈……”
她再次笑起来,她的笑容让我很安心。
“面来了哈,二位。”
面店老板两只手有条不紊地端来两碗兔子面,然后慢慢地放在我们的面前。
“老板,不怕烫啊?”
“怕啥子怕?不烫。”
“真的?”
我持怀疑态度,因为那个碗看起来并不防烫。
“儿豁你。”老板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虽然他表现得很真挚,但是我却不明白这份真挚表达的是些什么。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意思是不得骗你,打包票的意思。”老板看出我的窘色,解释说道。
他突然又说:“或许我该去学哈普通话啷个说,不然你们都听不懂我说的是哈子,这样确实不利于特色面的宣传。”
“是该去学,早该去的。”她嗦了一口面说道,“这面可得发扬光大呀,真的太好吃了!特别是配上这个卷心菜……”
“我们内江资中那半边的人啊,煮面都不得放哈子青菜白菜,我们都是放嘞藤藤菜……藤藤菜比较小,利于入味,所以吃起面来连配菜都是入味的……好吃得板……嗯是味道只有那么巴适了……”老板一说到他的特色面就滔滔不绝。
我和她相视而笑,都很喜欢这个健谈的资中老板。
出了面店,我们又往政府走。
“我们第九年要不去四川吧,听那个老板说起来,感觉四川很好玩,还有很多好吃的。”
“可是四川的食物很辣,我担心你的胃……”
“哎呀,到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将死之人了,何必还要修身养性呢?还不如该吃吃该喝喝。”
“我不同意你这个想法,既然都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了,那更应该好好调理身体,好让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不那么痛苦。”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不高兴,又换了一个语调说:“可是我就想去四川,还想去资中。”
“去,没说不去,但是你要保护好自己的胃。“
“我会的!”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喜悦的姿色在她的脸上演绎。
此时的天已经亮完了,一抹金光染黄了东边的天,很快,也会染黄这边的。
我们很快就到政府相关部门办理手续。在柜台值班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士,看起来文质彬彬的。
“两位还没到退休年龄喃,怎么想着回去过田园生活了?”
“嗐,在工地太累了……况且,我们得了病,大概还能活十年……想着还是回去种田为生吧……这大城市,太累了。”
“确实,我都想早点退休了……可是这么一来没退休工资可拿呀……我不能给儿女们增添太多负担才是……诶,你们这样,没有退休工资呀……”
“我们没有买社保。”
“老的时候不打算吃国家的啊?”
“够用就好了。”
“那您们的子女呢?”
“我们没有孩子。”
我心里苦笑,有孩子的话,我们剩下的十年早拿去投身工地了。
“哦……这样啊……嗐,我就不敢这么潇洒喽……我还要想着尽力不给孩子们增添负担……每天都要早早地起来,然后又跑到这里来,又一天一天地重复这样的工作程序……不停地为别人解答,可是却没人来回答我的咨询……嗐……”他说着说着,便诉起了苦,眉头也皱巴巴地叠起来了。
“但是,您想想,您有文化,您不用天天跑去工地做工,您不用遭受那日晒雨淋的摧残和工头子的不满呀!您每天不用吃泡面不用为了两三块钱的水和超市老板理论呀!我们只能追求精神上的富裕,但是您有物质的富裕,如果可以,您也可以有精神上的富裕……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物质决定意识,有了物质,你可以努力丰富你的精神生活……看似日复一日的生活,其实有章可循。”
“您或许说得对,但我还是羡慕您们。”他的眉头舒展开了。
“等您退休了,您也会有这样的生活的。”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给他。对于他会不会拥有这样的生活,我心里完全没底。但是他不认识我们,以后没有拥有这样的生活也不会找到我们,也不会给我们送来麻烦。
“你们没有太多钱,不会过得太清贫吗?”他想了想,又问。
“是的……不过,但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
他陷入了沉思,眉头微微一皱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没有再说些什么。
我们也不再接话,只是默默等着后台盖完章,然后就准备离开。于是,我们走到一旁的座椅边坐下了。
“那,我们明天走?”她又问起了这个问题。
“你想吗?”
“想。”她若有所思地又说:“我想养多乐。”
“那我们明天就走。”
“好。”
……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男士叫我们过去。
“您们的手续。这样的生活确实挺好的,像陶渊明。”
“您能给到这样的评价,我很开心。”
“一路愉快,平安。”
“会的。”
我们和他道过别,手挽着手,走出了大厅。
我们走在路上,清晨的阳光打在树枝上,又穿过树叶,最后落在了我们的脚边。
“那我们今天可得好好收拾行李。”
“好啊……我们一起。”
回到家后,她果然很着急,急匆匆地拿出蛇皮口袋开始装东西。
“明天,我们还要去买些特产,不然回到老家要是想吃就麻烦了……我们还要去买些郁金香的花种,老家的花店少,说不定没有郁金香……不能把所有衣服都塞进去了,要留两件外套,明天走的时候套上,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风,会冷……哦对,我们还要去买一条拴狗绳,对待多乐还是要好些,不能拿根裤腰带捆它呀……还有,我们晚饭吃完了去附近的公园散散步吧,最后再好好感受感受这里的风景……”她一边收拾,一边碎碎念。
她累得开始冒汗,但是还在不停地念叨:“对了,你不能再去买烟了……还要少喝些酒……”
“我都知道。等会儿我们吃完午饭就去火车站买票吧。”
“那我得快点了。”
她有些手忙脚乱,不停地加快速度。
“不急,我帮你。”
……
我们把最后一个物件放进了蛇皮口袋后,累得躺在床上喘气。
“老张,你看你,不如年轻的时候那样了……”
“你不也是……”
“哈……我们都老了……”
“还没老嘞……”
“你就嘴硬吧……”
“心不老,人就不老。”
我开始哲学起来,我不愿意承认我们老了,仅仅只是因为,我希望我们像年轻那样还有几十年的期待。
“嗨呀,不老……”
“我们休息一会儿就去吃午饭,然后去买票,怎么样?”
“好呀!”
这几十年来如一日,很累,但是很开心。我们很累,却又很轻松,因为我们的牵挂不多,因为我们只有彼此。
不知不觉,我们躺在床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老张呀,都一点啦!还没吃午饭呢,你饿不饿?”
“嗯?都……都一点了……还没去买票……”我揉揉惺忪的双眼,看了一眼她:她应该也刚醒。
“那你饿吗?”
“不饿……”
“那我们先去买票?”
“好……”
我连忙坐起来,拿出记事本,翻到记账的那页,笔迹还停留在上次买衣服支出那里。
火车站离我们家还是有一定的距离,走路过去是不大现实的,所以我们还是忍痛打了个车。
到火车站时,才一点半。此时,车站里的人们都是一脸困意,因为才刚睡完午觉。
售票员也是一脸困意,眼皮好像在不停地打架。我们很快走到售票处,问道:
“请问,有明天去湖南长沙的火车票吗?要两张。”
“有,上午九点半的,要么?”
售票员的声音里夹杂着很多倦意。
“要。两张。”
“400元。”
“一共吗?”
“一共。”
我赶紧从腰包里掏出400元现金给他,这四张钱还是新的,刚从银行取出来没多久的。
“谢谢。”售票员把票递给我。
“欢迎下次再来。”
他礼貌地笑笑,困意快要支撑不住他的假笑。
“没有下次了。”我心里默默说。
我们拿到票,离开了火车站。
“又要在记事本上记上一笔了……”她惋惜地看着我手里的两张火车票。
“别心疼钱,我们养老的钱是够的,我们该过点好日子了。”
我话是这么说,安慰了她却不能安慰我自己,我也很心疼这400元钱。
“走路回去吧?”
“当然好。”
我们又习惯地把对方的手挽着。
现在下午两点多,太阳已经西斜。天边的云朵有了些橘黄,仿佛是没睡醒。还有几缕微风吹过,吹过树叶,吹过我们的耳畔。
她突然停下仰头闭眼,应该是在感受微风。
她慢慢睁开双眼,说道:
天为纸,风为笔,念为语,忆为诗。风乍起,清风乱窜,拂丝拂耳,往事非非,灿若云霞,今亦良辰美景。
“什么时候学的?”我有些讶异,她竟然还会这些。
“你猜。”她笑嘻嘻地看着我。脸上傲娇的笑容弥足灿烂,就像是一朵美丽的郁金香。
“我可猜不准。”我看着她眼睛下鼓起来的卧蚕回答。
爱笑的女生都会有卧蚕。
“刚刚感受微风的时候,想到的。我厉害吧?这首诗送给我们。”
可能这首诗算不得什么大作,但是对于我来说,它就是旷世名作,因为它是描述我们的,是我们的诗。
“厉害。我没有那个文采。”我笑着说。
“你想说,也可以有。”
“你说就好,我帮你记着。”她的卧蚕还鼓着,她还在笑。
“那你就是我的小秘书了……”
“好……这首诗的名字是什么呀?大诗人?”
“没有名字,就是我们……我们之间无法用几个字来概括。”
“那它就是无名诗。”
“也可以这么说。”
回到家后,我把她的诗记在了记事本上:“天为纸,风为笔,念为语,忆为诗。风乍起,清风乱窜,拂丝拂耳,往事非非,灿若云霞,今亦良辰美景。”
我用蓝色的笔写的,蓝色是开心。
“老张,我们明天回去还得先大扫除哦!”
“不急。”
“你不急,我就不急喽。”
她看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安排。
“第二天我们八点就走。”
“听你的。”
晚饭后,天上多了几颗星星,很亮,仿佛是在给迷路的人指明前进的方向。
“听以前的老人们说,天上的星星都是故去的人的化身,他们幻作另一种形式陪伴着他们的亲人……”她说。
“你还信这些?”我有些打趣她。
“你可别不信,是真的。”
我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
“我们也会幻作一颗美丽的星星。”她没有理会我的嘲笑,又接着说,“到时候我们幻作星星后,你可一定要找到我。”
“好好好……我们不会分开的。”
“老张……”她突然停止臆想,顿了顿叫住我。
“嗯?”
“有你真好。”
“嗨!说这些!都多少年了!”
她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又抬头看向了那些星星。
星星最后也会落山,黑夜会迎来太阳——天亮了。
“才七点,我们吃完饭,简单收拾一下,就可以去火车站了。”
“好……到时候我们要记得把垃圾带上,把钥匙还给房东,还要给邻居道个别,毕竟这么多年了……”她又开始唠唠叨叨地交代事情。
“好好好,都听你的。”
我们走的时候,和所有的邻居都道了别。
她的眼睛里有些泪花,我知道她很不舍。
我轻轻拍拍她的背,然后拉着她的手,坐上了出租车的后座。
“嗨!这样都不会再见面了!真是有些惆怅呢!”她叹了口气,感叹道。
“有缘人,江湖相见。”
“武侠小说看多了。”
“这也是真的。”
“哈哈哈,是真的,都是真的。”
我们笑着笑着,却发生了车祸。
我们的出租车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大货车,在撞上的那一刻,双方的司机都按响了为时已晚的喇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随后巨大的金属爆裂声犹如洪水冲进了我的耳朵,我的身体向前翻折,我感觉我的肋骨已经断了;我的头重重地撞在了前椅上,我能感觉从头顶流下了一些液体……大概是血……我还感觉我的身体某处在流血……剧烈的疼痛在我的身体里翻涌,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她怎么样?
渐渐地,我疼得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再醒来……
我仿佛是睡着了,但是我的耳朵里能够装下外界的声音,然后再把这些声音传达给我的大脑处理思考……
“患者的情况有些不乐观……让一下让一下……120!出车祸了……请让一下……我们今天中午吃什么?让一下……需要输血……请让一下……”
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他们应该把我送到了医院……
我疼得有些不想醒过来……
她到底怎么样?伴随着疼痛的拉扯,我的意识慢慢地淡漠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不是我想象中的白色天花板,也没有打着点滴的医药瓶,而是一个骷髅架。
我却没有被她吓到,只是坐起来,奇怪的是我也没有感受到疼痛。
“你是?”我看着她空洞的眼睛问道。那两个洞曾经或许装着一双灵动的眼睛,那双眼的睫毛一定很长,很美。
“老张,是我呀!”虽然她全身上下并无皮肉,但我能够看出那些骨头拼凑出了疑惑的表情。
而且,这个声音分明是她的……
“怎么会……”
“你好些了吗?”
“我们死了吗?我记得我们出了车祸……我疼得昏过去了……后来用的应该是被送进了医院……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她的眼眶处于放空状态,没有眼睛的修饰,我看不清她的眼睛里究竟有没有泪水。
“我死了,你没有。”她的声音有些无奈,“不过没关系,你活着就好……”
听着她的声音最后变得轻松,我的心里却被塞了块石头,哽得我有些踹不过气来。
“怎么可能?!”
“是事实。”
“不。”
“不信你看……”她说着,递给了我一面镜子。
我疑惑地接过镜子,将自己的脸放在镜子面前:只见面前的这位老男人脸上已经有了许多褶皱,头发还有些花白……但都有血有肉……
“这能够证明什么?”我问她。
“你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啊!”
“你也是。”
“可你看我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肉,甚至连块腐肉都找不出来,苍蝇都不愿意在我身上停留。”这次,我分明看见眼泪从她的两个骷髅洞眼睛里流出来。“只是,抱歉,我不能陪着你了……”
“你可别开这种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我脑中做不得任何思考,我不敢细想这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敢想她是不是真的变成了这样一副冰冷的骷髅架……
“老张,是真的,请相信我。我想想好好给你道个别……”
“不是真的。”
“等你病好了,你就回老家,还是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过完剩下的生活……要记得去把多乐买回来,不然它会孤单的……还要去资中吃兔子面,一定要配上藤藤菜……如果旧屋附近也有公园,你要和多乐去逛逛。还要在我的墓碑上刻上那首诗……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再给你说一遍:‘天为纸,风为笔,念为语,忆为诗。风乍起,清风乱窜,拂丝拂耳,往事非非,灿若云霞,今亦良辰美景’,这可是记录我们生活的诗,可不能忘记。最后,我想说我会一直爱你,我会是天上那颗最明亮的星星……”我看着眼前的骷髅架用竹竿似的手臂挡住那双空洞的眼睛,哭得泣不成声。
我真的有点相信她的话了,但是心里还是很错愕,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一定是梦。”我只能做出否定的回应。
“老张,我该走了。”她突然起身,骨头撞骨头的声音很难听,仿佛时刻都会散架。
“去哪里?别走。”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背过我想要走远。
“等等!”
我连忙起身去追她,可是却扑了个空,我什么都没拉住。
“别走……”这次我的心里真的泛起厚重的难过,仿佛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感受到我的眼泪流到了我的嘴里——很咸。
可是我追了很久,寻不见凄凉的影。
我只好停下,失声大哭。
“能不能别走……”我感受到我的泪水流得到处都是。
“别走,别走,别走!”我在嘶喊中,猛地抽搐,眼睛不知又从哪个空间里睁开。
但是这一次,我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一旁打着点滴的医药瓶;我还感受到我浑身都是疼痛的。显然,这里是医院,也就是说,刚刚我一定是在做梦。
她一定还活着!我长舒一口气,释然了。
“醒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醒。”
“你不知道你的情况是有多么危险呀!你被送来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奄奄一息。接着,我们努力地抢救,终于让你脱离了生命危险。怎么样,有没有好点?”从这个医生的黑眼圈可以看出,他确实辛苦了很久。
“我好点了……对了,医生,我的老伴呢?她怎么样?”我真的迫切需要知道她的状况。
“什么老伴?”
“就是和我一起出车祸的那个女士啊!应该是和我一起被送来医院的……”
“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出了车祸啊!哦对……还有一位出租车司机……没有什么女士啊……”
我看着医生的表情十分疑惑不解,于是变得担心起来。
“或许,你不是她的主治医生呢?”
“不,这次出车祸的手术全部都是我负责……当时只有你和出租车司机被送过来。”
“不对,一定有我老伴的。”
“没有的。我没有理由骗你。”他本就疲倦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悦,显得他的表情更加不好。
“好吧,谢谢医生。”
我不敢多说什么,打算在他走后自己再去询问别人。
“这边还需要你缴一下手术费,给你儿女打一下电话吧。”
“我没有儿女……”
“那就等你能下床过后再缴费。”
他走出了病房。
我听见他在和某个人窃窃私语,我以为是关于她的消息,于是把耳朵努力凑到门边:
“这个病人不会精神出什么问题了吧……刚醒就净在那里说胡话……等会儿,你把老吴叫过来,让他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好的。”
他们大概把我当成了疯子。随后伴随着“吱呀”的一声门开了,走进来一个护士。
“您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请问,你有没有见过我的老伴?就是和我一起出车祸的一个女士。”
“这次出车祸的只有您和一位出租车司机。”护士说着取下点滴瓶,然后换下一瓶。
“不可能。”
“真的只有您和一位出租车司机。”
我不再说话,只觉得问他们也无济于事,还不如自己去找。
“张先生,我要去叫医生来,先出去一下。”
“好的。”
看着她走出病房后,我准备自己出去找找。
剧烈的疼痛使我不能再艰难地起身,感觉每一处的伤口都在撕裂,直到我完全坐起来,疼痛却丝毫不减,反而遍布全身。我好不容易拿起了一旁的拐杖,寻思着怎么省力拄着它站起来。
这时候,刚刚那个护士带着一个医生走了进来,他应该是他们口中的“老吴”。
“张先生,要上厕所吗?”那护士问我。
“不是,我要去找我的老伴。”
“都给您说了,这次出车祸的只有您和一位出租车司机。”我明显地看到,护士的表情非常的无奈。
“有的。”
“唉……吴医生,您怎么看?”护士不再理会我的话,只是转头看向旁边一位年过半百的男医生。
“这样,小赵,你先去忙,这里交给我就好。”这位男医生推了推他鼻梁上的眼镜说道。
“好的。”
又是“吱呀”一声,病房的门关上了。
“您好,张先生。我是吴医生,是精神科的科长。”
“你们是把我当成了精神病吗?!”我有些气愤,“你们不帮我找人就算了,还要想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吗?!”
“张先生,你先别生气。精神科不一定就是专门为精神病人看病的呀,我们还可以为其他病人看病。”
“我没病。”
“那请问张先生是想找谁呢?”
“我老伴。”
“张先生是几天前发生车祸的吧?”
“我不知道,今天几号?”
“六号。”
“啊……哦……是两天前。”我竟然昏迷了两天,那她的情况岂不是更糟糕?“我要去找我老伴。”
“这几天来只发生过一次车祸。”
“所以呢?这和我找老伴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他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这次车祸只有两个人受伤,一个是您,还有一个是出租车司机。而这辆车里只有你和出租车司机。”
“不可能。”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骗我,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他们为什么要骗一个和他们毫不相关的人呢?
“张先生,我没有理由骗你,我们更没有。”
“一定有我老伴的。”我的眼睛开始放空,脑子里开始变得空白,但是我的语气依旧很坚定。“或许,她没有出车祸。”
“出租车上只有您和一位出租车司机,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人。”
“有的。”我开始想起那个梦,那个骷髅架。
真的是她吗?她已经……所以,是她托梦给我的吗?
“真的没有……张先生,冒昧地问一下:您是否患有人格分裂,是否需要靠药物来维持精神正常?”
“放屁!您的意思是说,我编造一个假人来欺骗你们?!”我一听这话,脑子里顿时燃起熊熊烈火。
“不是说您编造……而是,你自己就是你老伴,你的精神分裂出了两个人格……”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们这几天去了很多地方,有些人或许都对我们有印象……你要不要找他们对质啊?”我彻底收不住心中的怒火,嘶吼道。
“那您的老伴叫什么?”
“叫……张玉梅。”不知为何,我说出“张玉梅”三个字的时候没什么底气。
“您姓什么?”
“张啊……您问些什么废话问题?”我已经对他不耐烦了。
要不是我浑身疼痛,我早就不理他,自己出去找她了。
“您看,你确实患有人格分裂症。您的精神分裂成了两个人格,而一般另一个人格的姓氏会和本人的姓氏一样。”
“你再胡说,就请你出去!”我实在不敢相信,他们为了拦住我找她,竟然编造了这么大一个谎言来欺骗我。
“张先生,您别激动……还请您和我们一起去做个检查……”
“检查?精神检查?你们可不要太过分!我不是疯子!”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验证一下我的说辞是否正确,而您也可以证明您老伴的存在。”
“你们真是一群疯子!为了钱,不惜编造这么大一个谎言!难道不怕我报警吗?!”
“张先生,还请您配合才是。”这位吴医生仿佛是见惯了精神病人,面对我如此的嘶吼,还是一样面不改色,从容不迫。
“如果,检查过后,我不是什么精神病,你们可要担责!”
“是的。”他的脸上露出了极大的自信,好像我真的是精神病一样。
我拄着拐杖慢慢地站起来,他扶着我,我们一瘸一拐地走向另一个房间。
一走进这个房间,我就感受到了压迫感。
“存在两个或更多以截然不同的人格状态为特征的身份瓦解,这可能在某些文化中被描述为一种附体体验。身份的瓦解涉及明显的自我感知和自我控制感的中断,伴随与情感、行为、意识、记忆、感知、认知和(或)感觉运动功能有关的改变。这些体征和症状可以被他人观察或由个体报告。”吴医生在我旁边说了一堆。
“听不懂,别扯这些没用的。检查完了,我还要去找我老伴。”
“接下来,我会问你一些问题。”
“问吧。”
关于接下来,这位吴医生问了我些什么问题,我很快就忘了,而这些问题背后所指向的答案让我恐惧——我患有人格分裂症,我真的是个精神病……最恐怖的是,她从来都不曾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一个虚拟的人,一个能给我精神慰籍的人……但我不愿意相信:
“这些天还有人见过我们俩。”
“那些人只见过你,你只是幻想他们都见过你们两个。”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证明张玉梅不是我自己。”
我说这话,心里的底气少了很多,掺杂了一些怀疑自我的成分……可是,她怎么可能是我自己呢?
“我们希望您能接受治疗。”
“我不。”
“如果您不接受治疗,这种情况会一直恶化……说不定您会被您的第二人格吞噬,最后真的变成了您口中的‘疯子、精神病’了。”
听见他的话,我沉默了。
“但我需要证明给你看。”
“您看您现在的说辞都不一样了,很明显,您在接受这件事情,您说的是给我证明,而不是要去找您老伴了,说明你不再坚定之前的立场了。”
我一听他这话,泪水“哗”地流下来,止都止不住。只是在心里无助地喊:“老伴啊,你快出来啊,你再不出来,他们可就把我当成精神病了啊……”
“如果您想要自己去证实一下,一个星期后,您的腿恢复得差不多了,您可以暂时离开医院,但是当您证实完以后,您需要回来接受治疗。”
我没有回答他,心里像是被插了一把刀一样痛。
“你怎么可能不存在呢……还是说,你已经死了……让医生这样骗我……”我心里无数个疑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只能等到一个星期以后,那时候一切都会 真相大白。
这天,天气像那天一样。现在下午两点多,太阳已经西斜。天边的云朵有了些橘黄,仿佛是没睡醒。还有几缕微风吹过,吹过树叶,吹过我的耳畔。
我心里不停地说着那首诗:
天为纸,风为笔,念为语,忆为诗。风乍起,清风乱窜,拂丝拂耳,往事非非,灿若云霞,今亦良辰美景。
我去找了那家奢侈店的小妹儿。
“哟!大爷,是您!这次又来衣服吗?”小妹儿还是和原来一样笑盈盈的。
“我不买衣服,你还记得上次我和我老伴来这里,她觉得尺码不对,看看能不能再换一下。”
“老伴?什么老伴?上次不是您一个人来的么?如果您觉得衣服尺码不对,只要吊牌没拆都可以换的。”我看着小妹儿一脸疑惑,心里非常不安和难过。
“不用了……可能我记错了,不是在你这里买的。”
我的生活像是迎来了一道晴天霹雳,霹得我晕头转向。我走出了奢侈店,摸出一直放在包里的记事本,上面记录着上次买衣服用掉的钱和那首诗。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我不愿意相信这是假的。
后头,我又去找了面馆老板和在政府工作的那位男士,得到的结果都一样。
我有些崩溃了,也开始接受这一切,接受……她不存在。
这天,我回了医院。静静地躺在床上,想她说过的话。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首诗。
后来的这些天,有医护人员进来,我会给他们讲那首诗,也还会问她在哪里。脾性好的会耐下性子听我说几句,不耐烦的会说:“张叔,你都说了多少遍了!还有啊,都给您说了,她就是您,您就是她!”
每次他们这样说,我总是会闭口沉默下来。
我又突然想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她的眼睛是祈愿,是没有归期;是剧毒,是沉默的记忆;是我还记得。
我们的记忆是一张美丽的画布,但却被那场车祸窃走了回忆的上色,我再不能听见她的声音再不能看见她的笑容,于是我和她的记忆张合成了同一个……我不再记得,我是我,她是她。
接下来的这十年,我大概会在医院里度过,因为他们说我是精神病,因为他们说我就是张玉梅。
或许我应该等待死亡的降临,才能证实她就是真实的。